

如今我也不知顏晚月那私通的罪名到底是借口還是真有其事。
宮裡竟然沒有人制止這說法,甚至連皇帝本人都出奇地冷靜,甚至傳言越傳越廣,也沒有任何主子去阻止,張嬤嬤才開始放心地使喚凌錦。
主子變成奴才這種新鮮事兒,讓很多奴才心裡好像出了一口惡氣似的,於是各種變著法地偷偷刁難凌錦。
凌錦每日隻能與我做伴。
我耐著心教她怎麼打水,怎麼灑掃。
她再也沒有像當年一樣喊過我「姐姐」,隻是一口一個「墨竹」喊著我。
對,墨竹,這是我的名字。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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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日子好熬許多。
無非是一天做工五六個時辰,不是洗衣,就是掃地,二十人的大通鋪,整天一回去就是嘈雜吵鬧的聊天聲。
不知道這些新入宮的宮女哪來的精力,反正我是累得要S。
有些宮女互相做伴,輕聲細語,互相幫忙,聊天也聽不清聲音,隻知道這些人遇到別人吵架的話會衝上去拉架,因為溫柔好說話,也經常被甩多餘的事務,有時會幹到深夜,偶爾也會抱怨兩次。
而有些宮女鬥得厲害,今天我往你床鋪上潑水,後天我剪爛你衣服,罵起人來是滿嘴髒字,有的時候還會打架,那幾位愛拉架的要是拉失敗了,張嬤嬤會突然衝出來,上去就是幾巴掌,不僅罵這打架的幾人,還會罵她們拉架的沒用。
有時候大家聚在一起也難得和諧休戰,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討論著哪個主子好相處,哪個主子脾氣怪,十幾歲的大姑娘們,最後難免又聊到了哪個侍衛帥氣,又有人開始幻想著靠嫁人作妾脫離奴籍。
聊著聊著,又有人陰陽怪氣某個姑娘做夢,這輩子也沒有侍衛看上她,接著幾人又莫名互罵起來,於是那幾個文靜溫柔的姑娘趕緊又衝上去拉架。
我差不多摸出了規律。
隻要有人喜歡操大家伙兒的心,她就會有操不完的心。
我卻往往累得要S,一回去沾床就睡,睡得很S,估計是我這具身體年紀還小,於是半點動靜也聽不見,半句闲天也不想聊。
有人請我幫忙,找我聊天,我就裝傻充愣,裝聾作啞。
其實這種生存模式也有好處,理性佔據大腦之後,隻會考慮生存相關的事情,每天保障自己睡夠八小時,收起多餘的精力,至少身體不會差到哪去,雖然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肉,至少也不會病S在宮中。
別小瞧這點睡眠,幹活暈倒甚至累S、猝S的姐妹可不少,甚至會有人故意熬壞身體,做出一副病容邀功,結果總是邀功沒邀到,人卻病S了。
倒是我,幾乎沒暈過,倒是有累得幹不動活的時候,嬤嬤還會好心給我放一天假。
畢竟我年紀還小。
我和人來往少,說話做事利落,拒絕人也幹脆,偶爾還會好心給人留個燈,留個飯,送個小玩意兒。
沉默地把東西往人手裡一遞,既不抱怨,也不多話,卻也不會天天當那個冤大頭。
一年過後,大家對我照樣客客氣氣,她們誇我可愛乖巧,像逗孩子一樣逗我,像是找不到別的話去誇。
她們看我的眼神甚至帶著疼愛與謹慎,想靠近我,又生怕嚇跑了我,就好像我是一隻冷漠、愛撓人,卻有時會往家裡叼一條大魚回來的漂亮花貓。
時間越久,我反倒成了人緣最好、嬤嬤最賞識的人。
我想,這種不多事的樣子,就是乖巧的奴婢樣吧。
我心裡暗暗恨自己這副蠢樣,我羨慕著那些天真爛漫能惹事的宮女,暗暗覺得她們比我更像是穿越來的人。
畢竟,她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不值錢,多容易S,而我卻早知道了。
而那些天真爛漫的人,也總是S得特別快。
常常是「失足掉進水井」「隱疾發作」,至於到底是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是看到了不該看見的事情,是「不安分」,還是單純是長得漂亮被貴人看不慣,那就不是我該知道的了。
而凌錦則與我不同,作為一個落魄貴族,她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犟種,她骨子裡就不想合群也不屑於合群。
大家對她敬而遠之,而我則不同,我就像是一隻躺在屋舍裡爐火邊兒的小貓,還是要依靠著人群生存,大家聊天的時候摸一摸我的頭,有時候也會挨我一爪子,卻也笑笑過去算了。
而凌錦就像是一隻離群的野狼崽子,每次一跑進屋子,那些姑娘就會倒吸一口冷氣,恨不得當場變成獵戶,拿起長矛弓箭防御。
在雜役房的兩年過去,我眼看著凌錦的性子越發孤僻陰冷。她被人欺負了,動不動就要搏命,不是摳人眼珠子,就是掐脖子,張嬤嬤從不訓她,總是溫聲哄著,背地裡卻大罵著「犟驢」「野種」。
嬤嬤怕被她當眾駁了面子下不來臺,又因為曾是皇家的人,她也不敢重罰,每次都是暗戳戳煽動幾個不聰明的宮女繼續欺負她,凌錦每次都弄得一身傷,但是打架的時候也總能把對方折騰個半S。
每次她跑回來,也隻能可憐兮兮地找我包扎傷口。
我也隻私下與她來往,當眾隻裝作不認識,隻怕被跟著孤立了。
我想,凌錦應該還是陛下親生的。
畢竟都說凌家自古出瘋子,這王朝立國也是他們當為臣子時篡位而得。
據說,當初凌家有位女子入宮為妃,與帝王恩愛非常,她一看父親造反,為了幫助父親,竟然當場毒暈了前朝皇帝,親手將其做成人彘。
她說,陛下若是愛我,就不應讓我在父親和夫君之間作選擇。
不僅如此,後來,她還想做女帝,為此,她甚至S了她的父親、兄長,還有侄子。
隻是最後也以失敗而告終。
當然,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隻能算作歷史,也不算是什麼禁忌了。
這事情還是凌錦偷偷講與我聽的。
後來,我發現凌錦身上也有她家的那股瘋勁。
9
這樣稀裡糊塗又過了一年,雜役房竟然也隻剩下了稀稀拉拉幾個人。
心氣高的自然攀上了高枝,進了貴人宮裡,甚至還有一位做了侍衛的妾,心氣高、運氣差的自然稀裡糊塗S掉,拼命幹活不知休息的竟然也累S累病倒了一些,還有一些漂亮的莫名被貴人刁難S了,還有一位是被張嬤嬤用來泄憤的冤大頭,被欺負久了,竟然有一天晚上活活吊S了,她的S相竟然又嚇瘋了一位平常幫著嬤嬤欺負她的宮女。
這就是真實的封建社會,花朵一般的姑娘一打打地送進來,不到三年就各自凋謝了。
隻有四位安靜、溫柔、好相與的和三個脾氣暴躁不好欺負卻也實在的姐姐,還在雜役房與我做伴。
這時我十二歲,凌錦也已經九歲了。
有一日,我抱著一堆衣服去曬,一眼看到凌錦正爬上樹,她騎在宮牆上,似乎是要圍觀皇後的儀仗。
我突然想起我年幼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孫嬤嬤還有一雙巧手。
隻是也不知皇後如今的發髻,又是出自哪位巧手的宮人。
我在她身後低聲哄她。
「錦兒,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可別摔著了。」
她卻回頭示意我安靜。
我聽著外面儀仗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假裝回頭掃地,一抬頭,我眼睜睜看著她越過宮牆,從高處跳下,重重地摔了出去,摔到牆外。
我慌裡慌張跑出門,悄悄從側門露出半張臉。
我看清楚了,她摔斷了一條腿,畸形的形狀扭曲著,腿上還有擦傷,滿腿是血。她就那樣狼狽地滾落在了皇後的儀仗前,嚇了皇後一跳。
皇後一眼就認出了凌錦,嚇得臉色蒼白,嚇得到處傳太醫。
後來她去療傷之後,並沒有送回來,皇後隻是讓她養在自己宮裡休息,於是我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她了。
大家都心裡松快了許多,小聲慶賀著她走了。
我在院子裡掃著地,又聽到幾個姐姐議論著凌錦該不是要恢復公主的身份了,卻被另一個脾氣躁的姐姐打斷了大聲呵斥。
「她做夢!一個野種也配?!」
「噓……可別亂講。」
另一個姐姐連忙讓她安靜。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被喊過「野種」,心髒突然顫了一下,又反應過來不是在說自己,松了口氣,卻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心髒突突直跳,臉也發燙,我跑到井邊趕緊偷喝了幾口涼水壓一壓。
隻有張嬤嬤整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動不動就發火,摔打東西,打罵宮人,她對我倒是百般討好,她不讓我幹活,還說知道我倆關系好,以後凌錦要是恢復了主子的身份,也希望我多多美言幾句,讓凌錦大人不計小人過。
10
我不知道凌錦是不是跟皇後說過什麼,又用了什麼計謀。
但是我知道,凌錦一向是聰明的賭徒。
總之,凌錦很快恢復了公主的身份,被養在皇後膝下。
接著,我也作為她的貼身侍女被接了過去。
凌錦還指名要我做陪讀。
這倒是在意料之中。
她對我肯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我當時被接到宮裡的時候,皇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應該是不記得我了,於是溫聲應下了。
我隻是覺得諷刺。
我們繞了那麼大一圈子,如今我的身份,居然對上了皇後當年對孫嬤嬤的承諾。
凌錦欲拉著我的手,就要一同回宮去。
我輕輕撥開,跟在她身後,提醒她尊卑有別。
她面上有些不快。
「本宮記得你,孫嬤嬤是你養娘?」
「娘娘還記得奴婢?」
我一個激動回頭,正對上了一雙平淡的眼眸。
我又連忙跪下行禮,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皇後一向妝容素雅,聲音溫和,她扶起了我,撫著我粗糙的手,對著我淡笑道。
「墨竹長高了,眉眼也長開了。」
「當年是本宮沒有護好你們,心裡可有怨著本宮?」
「娘娘願意賞識奴婢,已是奴婢之幸,奴婢絕不敢有怨言。」
我連忙低頭回應。
這麼多年,我已經早學會了禮數周全。
「這話聽起來不真。」
空氣安靜得要命。
「不論真假,心裡別怨本宮,當時本宮正被陛下禁足宮中,實在是自顧不暇。」
「奴婢明白了。」
我不敢多問。
「別看我們這些做主子的光鮮亮麗,可是宮裡的主子們,也有做主子的苦衷。」
「回去吧,好好照顧六公主,以後她的功課如何,你也要負起責任。」
「是。」
皇後娘娘說的是實話,其實我也都明白。
封建社會的人人都是不幸的。
可是作為奴婢更苦,於是我沒空心疼主子,隻能多為自己打算,多心疼自己。
做奴婢的最可笑的就是賤不惜命,不管多大的賭局,把命壓上去的,我絕不參與。
我更不會期待主子再能給我什麼,也不想著搖尾乞憐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在宮裡無數個日子,不過是流著眼淚,眼淚流進飯裡也要硬生生往嘴裡塞,拼命地吃,安心地睡,吃飽,身體好,才能活下去。
於是能活一日是一日,能活得好一點便是一點,其他的路,我隻能憑著良心去選。
主子隻要不打S我,主子是誰也都無所謂了。
我就隻能在這宮牆的夾縫裡,像狸貓一樣來回穿梭著,苟活著。
曾經認識的宮人,已經不知道S了多少,我也逐漸明白,這個皇宮對於奴婢來說,隻是一場大逃S。
在宮裡,我不需要贏太多,不輸掉這條命,就算贏了。
這一年,是我來到這裡的第十二年。
我自以為參透了一種叫作「苟活」的智慧。
然而一切遠沒有結束。
我與命運的拼S,也才剛剛開始。
11
桂香與我見過的這個時代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她母家是落魄世家,她是養在鄉下的庶女,進宮也是學學規矩,以前本是皇後宮裡的,如今與我是一同隨侍凌錦。
初見她時,正是初秋。
她看上去十三四歲,一路大大咧咧地小跑過來,對著凌錦不太規矩地行了禮,又甜甜地喊我「見過墨竹姑娘,以後請您多提點」。
她一笑就會露出一口白牙,常常被貴人們笑話「鄉野村婦做派」,可她不氣不惱,在那個要求女子笑不露齒的年代,她卻是難得奇葩的存在,可是就是這樣的一朵奇葩,後來卻討得了不少貴人的歡心。
桂香是唯一一個我概括不出的人,她能夠同時兼顧伶俐和傻氣,嘴笨和嘴甜,單純和聰明。
她伶俐時,會嘴甜討貴人歡心,有時候又話多過了頭,被罵走了,也笑嘻嘻打著哈哈離開。
她嘴笨時,安慰貴人能火上澆油,被大罵一句打砸出去,嘴甜時,又能哄得大家哈哈大笑,領得賞錢。
要是以為她單純,有時我又會被她坑騙冤枉上幾回,但是要是以為她聰明,她又目光短淺,隻看眼前一點,不時又會被我放長線釣大魚,反坑幾次栽了大跟頭。
我總是安靜不惹事,以為這就是苟活之道。可她總是能今天挨了打,明天又樂呵呵地吃東西,她能被打S的宮人嚇暈過去,第二天又不帶腦子地在貴人面前亂講話,被罵慘了又像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今天被我報復了,明天又過來S皮賴臉地求和,求和不到兩天,又開始變著法地欺負我。
她張揚又好鬥,但是還沒骨氣又耐揍,偷懶起來比誰都能偷懶,甩起鍋冤枉我又是一套一套的說辭,道歉起來又是一套說辭。
我一開始最不喜歡她,不過說到底我羨慕也嫉妒這份瀟灑自由。
我一直認為少做少錯,而她總是多做多錯。
不過她那樣才算真正的苟活,她沒有多思多慮,沒有任何道理和經驗能存在她平滑的腦殼裡,她心裡面空空蕩蕩,像是沒裝東西一樣。她不管挨了多少打,總是能吃到一口飯就不想下一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