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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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亂間,林窈原本壓著韁繩的手就要調轉方向。
卻不想,雪龍駒長嘶一聲,抬起前蹄,隨後狂奔起來。
方才聽到那驚呼聲,我早已有了應對之策。
所以便想也未想地踩上了身側的馬镫,追至她身後。
待我尋見機會時,便一躍而上,牢牢地牽制住雪龍駒。
林窈驚魂未定間,又夾緊了馬腹。
雪龍駒瞬間四蹄翻飛,劃破了春日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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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同摔落下來時,我把她緊緊護在了身前。
林窈毫發無損。
反倒是我,滿身泥水,疼痛不堪。
還好我從前也受過這樣的傷,並未驚叫出聲。
倒是林窈見我面色慘白,急紅了眼:「沈昭,你......不會S吧?」
「我們......我們已扯平了!」
我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可林窈卻不由自主落下兩行淚來。
「我告訴你,我全都告訴你!」
「你千萬......不能有事。」
我心下有一種預感。
三月前的一諾,她說若我助她,便告訴我真相。
可實則,我隻把它當作一句戲言。
畢竟是自小養在深閨裡的女兒,又能比我多知道多少呢。
可她卻彎下了腰,在我耳邊低低說道:「其實沈將軍......從來都不是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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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雪龍駒的四隻馬蹄一言不發,SS地咬著下唇。
時至今日我才真正相信自己的直覺。
父親託孤一事,是不得不為之。
就像這雪龍駒驟然發狂,並非林窈騎術不佳。
而是有一隻馬蹄鐵,悄無聲息地松動了。
北晟的權力之爭,起於蜀地動亂,致使沈家重兵在握,進而引發帝王猜忌。
他便主動請纓,留下破綻,交還兵權。
以一人之汙名,給帝王鋪好臺階,順勢而下,換我之生機。
可他在軍中威望極重,即使交還兵權,亦不能活......
後背的衣衫不知不覺被血染紅,我無力地躺在地上,渾身顫抖。
上位者不懂,沈家一倒,又會有千萬個「蜀地」伺機而動。
有了豁口,便會硝煙四起。
淚水蜿蜒地爬滿了臉頰。
所謂的「聖上賜婚」,何嘗不是帝王對沈家與裴行之最初的試探呢?
我又怎麼敢......怎麼能......逼他至此。
又憶起那句「寧可出家為僧,也絕不娶沈家女。」
風拂過眼角時,我笑得身子直抖。
發髻散亂,淚漬沾衣。
他們說得不錯。
我生來執拗且愚鈍,不堪為沈家女。
忽然間,身子一輕。
裴行之見我SS盯著那馬蹄鐵,將我橫抱起。
他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心,直言不諱地對我說道:「沈昭,別動歪心思。」
「我能為你做的,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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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著嗓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任由雙手垂落,陷入一片黑。
待我醒時,身邊唯有林窈一人。
她為我吹著湯藥,眉宇間竟是一片淡然,全然不在意當日裴行之將我抱回王府。
她喚我道:「沈昭。」
「我沒想過,有一日你會為了我不顧性命。」
我眼神一片空洞地望著窗外。
「就算換作旁人,我也會這麼做。」
誰知,她卻重重地放下湯碗,濃黑的藥汁在了她的衣袖上作了一幅畫。
「你可知,我從來都是羨慕你的?」
「羨慕你自小便可活得肆意張揚,羨慕裴行之明裡暗裡地護著你?」
她的這番話,像是一把鈍刀。
刀刀不致命,卻又刀刀見血。
而後,她輕嘆了口氣:「唯有你這個傻子瞧不出來。」
瞧得出、瞧不出,其實沒什麼分別。
明知是錯,就不該招惹。
良久,我終於開口。
「可我寧願不要這些好。」
「隻要換吾父平安歸來。」
室內的空氣靜默。
門口那叢人影,忽然順著斜陽的方向隱去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林窈端起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到我嘴邊。
「馬會上你拼盡全力救我,這個功勞是逃不掉了。」
「你可知,盛京外的戰事壓不住了?」
其實,從裴行之送雪龍駒的那日,我便猜想。
戰馬出現在盛京,我們的那位陛下大概也坐不住了。
隻是從前我父驍勇,讓那些盛京的達官顯貴們過慣了安生日子。
他們怕是早就提不起長槍了。
林窈見我不語,忽然話鋒一轉:「沈昭。」
「你願不願意入北晟軍營,為陛下飼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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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未想,便應下了這樁差事。
「陛下任人唯賢,不論男女。」這是她父親遞給她的話。
賢君、明君?
我笑出了淚花。
「林窈。」
「到頭來,竟是你最懂我。」
她紅著雙眼,靠在我的肩頭,後背輕顫。
「沈昭......」
「等你回來時,我們再賽一次馬。」
「這回,我一定不輸給你。」
「好。」
然而,話音剛落。
裴行之面色冷硬,直接推開了廂房的門,走到我面前。
「本王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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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言不發,將我拽了起來。
又SS地攥著我的手腕,把我扔上了一匹馬,隨後帶著我揚長而去。
三月的風吹著還有些涼,卻抵不過他周身散發的冷意。
我終是開口:「臨安王。」
「我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何攔我?」
氣氛一瞬地凝滯。
他如鲠在喉。
過了許久,他說出了從前那句我最想聽到的話。
「沈昭。」
「因為本王心悅於你。」
盛京的長街上,一朵紅杏立在枝頭,悄然盛放。
他從未如此張揚。
可終究是,遲了很多很多步。
我噙著一絲笑,回望向他。
「裴行之,你知道嗎?」
「我對你不過是年少的歡喜。」
初見時的驚鴻一瞥,十餘年的求而不得。
我亦不是痴纏的女子。
早該放下了。
可我卻看見他眼睫翕動,張皇無措。
「阿昭。」
「若我說,我後悔了呢?」
我笑得更是潋滟:「王爺,你可知......」
「不能宣之於口的愛意,我沈昭看不上。」
一滴淚無聲無息從眼角滾落。
十餘年的隱忍、對沈家的護佑,他其實過得不比我容易。
可我知,他那番話隻是想留下我,想履行對父親的承諾。
但他留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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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牽緊韁繩,不再漫無目的。
躍下馬時,我指著【白馬寺】的那塊牌匾。
「裴行之,你還記得曾經同我說過什麼?」
他微微偏過頭,眼尾浮上一片紅。
終還是回答我道:「本王......寧可出家為僧,也絕不娶沈家女。」
我拔下了頭上的那支銀釵,抵在愈合不久的那處淺疤上。
「那好,如今這話,我還給你。」
「我沈昭寧願隨軍出徵,也絕不做籠中雀!」
銀釵順著臉龐重重地劃下。
我一點兒也未曾猶豫。
一點兒也未曾。
血珠十分容易地掩在了方才的淚痕上。
他信了我說的話。
我對他不過是年少的歡喜,算不得深愛。
裴行之就這麼定定地立在原地,離我並不遠。
可他的步子卻如同灌了鉛。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卻也隻是抬起手,擦去了我面上的一片斑駁。
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指,指尖冰涼。
我問他道:「裴行之,你可知一句話,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他不應答。
「可父親沒有教過我後半句。」
「他若不仁,我便不義。」
一字一句,我說得決絕。
「裴行之。」
「我不恨你,也不怨你當初在白馬寺與我說的那句話了。」
「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的指尖陷在我的掌心,顫抖得厲害。
「何......事?」
我對上他灼灼的目光,言辭果斷,聲聲鏗鏘。
「我要你,不做僧侶、不做吾夫。」
「做帝王。」
而後,我松開他的手,在夜色中獨自騎上了那匹馬,愈行愈遠。
長夜寂寂,他的聲音回響在空谷。
「沈昭,若你一去不回......」
「我會恨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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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月色皎皎,照亮了我的前路。
我該去,為沈家討一個公道。
不痴纏,不回頭。
偏偏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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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戰事吃緊,當今天子裴澈御駕親徵。
軍營裡,唯有我一個女子。
一個毀了臉的女子。
不算扎眼。
裴澈召見了我。
他隻打量了我一番,便撇開了頭。
「你便是,馬會上救了臨安王妃之女?」
「是。」我恭謹地跪在地上。
「你想方設法從軍,想要什麼賞賜?」
我朝他三叩首。
「民女自小在塞外長大,隨難民逃至京外,家中隻剩一個胞妹。」
「民女唯願,君上賞她這輩子都吃不完的肉包子。」
「隻要肉包子?」
「對,隻要肉包子。」
裴澈笑得開懷,卻不經意地動了動手指,身旁的內監便領命下去。
不過,任他怎麼查,都不會查到我是沈家女。
早在入臨安王府時,裴行之就為我換了身份。
他向來算無遺策。
可他沒有算到,他為我換來的身份,卻成了我離開盛京的最大底氣。
他把我護得很好,也親手將我推得更遠。
沒有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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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軍營中飼馬、馴馬,毫無異樣。
隻是臉上常蓋著一層薄紗。
林窈說,這是她送我的保命符。
祝我平安歸來。
裴澈是個多疑的帝王。
他信不過吾父,也信不過世家。
很快,他便把我調去了他身邊。
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最無後顧之憂。
而軍中又無女子。
他總是攜我在身邊,與我同乘一匹馬。
「阿苔,你叫阿苔?」
「是,奴名為青苔。」
草木秋S,青苔猶在。
「阿苔,你可知這蜀地最好的一道風光是什麼?」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遠遠地,重山疊翠。
蜀地城門緊閉,高舉著戰旗。
可明明隔得這麼遠,硝煙又那樣濃。
我還是瞧見了......
裴澈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他直直地指向蜀地的城門!
「是那顆叛軍的頭顱!」
風在我耳邊隆隆地響起。
叛軍!叛軍!
藏在袖口中的手,緊緊握成拳。
指尖深深扎進皮肉裡,是不甘、是仇恨!
他眼中的叛軍,他指的那顆頭顱。
正是忠君愛國的沈家,是碧血丹心的吾父。
他裴澈,才是我北晟的賊子!
23
我為他的戰馬重新敲上馬蹄鐵。
一松、一實。
踩在松軟的草皮上一淺、一深。
可是啊。
自古蜀地多幹旱。
馬兒長嘯一聲,奔了出去。
果真是一匹頂好的汗血寶馬。
臨行前,我為他披上戰甲。
隻說道:「奴唯願陛下得勝歸來。」
裴澈冷笑一聲,第一次揭開了我的面紗。
面紗下,兩道長疤也一淺、一深,交錯如蛇蟻爬行。
他沒有說話,一雙鷹眸毫不避諱地SS盯著我。
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
隻差一步。
隻差一招。
後背的冷汗滲透了衣衫。
六月的天,卻好似下起了十二月的雪。
然而, 他卻喚了我:「阿苔。」
24
他把一柄未開封的長劍丟在我的腳下。
清脆的一聲,我的身形連顫也未顫下。
不動如鍾。
他終是滿意,將那柄劍親自撿起,交到了我的手裡。
「阿苔, 你與孤一同前去。」
「必要時,用來防身。」
「此役若勝,孤會封你做貴妃。」
我在心裡冷笑了千遍、萬遍。
做貴妃?
我不做貴妃、不做忠臣。
我要你馬失前蹄, 要這天下易主!
25
北晟的千軍萬馬,集結於蜀地。
裴澈要親自討伐城中自封為王的逆賊。
他劍指城門。
「你們可都瞧見了?」
「這便是, 亂臣賊子的下場!」
一顆渾圓的頭顱,披著長發、緊閉雙目。
我不去看、不敢看。
他好像還鮮活地在和我說話。
可他也隻是在笑著和我說:「阿昭, 不要嫁進王室。」
我的雙眸愈發空洞,眼見裴澈拉圓了弓, 將它射落下來。
風輕輕揚起我的長發, 風沙迷亂了我的雙眼。
周圍的一切如一團黑霧。
黑雲壓城, 隻聽他振臂一呼。
萬千將士向城門而去。
把一切都踏爛了。
一切都爛了。
我手握著那把鈍刀, 指向他的後背。
隻一寸, 便會沒入,而後讓我父永遠擔上亂臣賊子的惡名!
那鈍刀如有千斤重, 壓得我手腕直顫。
然而,隻一瞬。
裴澈的那匹汗血寶馬抬起了前足, 四蹄翻飛。
鈍刀掙脫手腕, 失力的那刻, 我亦從那馬上滾落了下來。
刀與劍的光影中。
裴澈隻剩一口氣,卻終於認出了我來。
「你是......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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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得瘋癲、笑得猖狂。
叛軍負隅頑抗,兩方將士傷亡慘烈。
無人在意我與他的殊S搏鬥。
那柄鈍刀, 重重摔落在裴澈身上,開了封。
我笑出了眼淚,嘗到了口中腥甜的氣息。
「裴澈,這可是一把好刃啊。」
「S人不見血。」
「你疼不疼?」
「究竟疼不疼?哈哈哈......」
他的雙目S盯著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撿起了一支箭羽。
而後,將它直直地插入了我的胸口。
「你以為, 這樣就能S得了孤?」
「就憑一個沈昭?」
裴行之送我的青色瓷瓶從袖中滾了出來。
可卻滾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的衣衫被血浸透。
我告訴他。
「那你可知,『昭』字頭上,懸著一把刀。」
綿綿無際的紅,不輸這最後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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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陷入一片黑暗前。
土地上噠噠的馬蹄聲愈演愈烈。
熟悉的人聲從遠方傳來。
「我奉沈將軍遺命,誓S收復蜀地!」
赤色的甲胄穿梭而過, 他們沒有回頭。
他們是陪父親出生入S過的將士, 自然要將真正的敵寇S得片甲不存。
裴行之高舉著沈氏的軍旗,高呼道:「將軍忠肝義膽, 怎會是叛軍!」
怎會是叛軍呢?
沈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白。
我躺在S人堆裡,白骨森森,卻看見了飛雪。
六月飛雪, 大雪昭昭。
28
我陷入了沒有盡頭的黑。
可我卻夢見,裴行之在蜀地的戰場,翻了三天三夜的S人堆。
也是。
因為我還欠他五兩銀子沒有還。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