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裴行之恨了我一輩子。
他曾當眾拒婚:「本王寧可出家為僧,也絕不娶沈家女。」
可我生來執拗,便日日等在寺門口,要堵他的路。
他進退兩難,隻能又氣又惱地罵我:「姑娘家家,也不知羞。」
後來,沈家落魄,他終得解脫,如願娶了他的意中人。
我為求活路,在街邊賣身換糧之時,他正身穿大紅喜袍、騎著高頭大馬路過。
又看也未看地在我腳邊扔了五兩銀子。
他不知,這一隨手之舉,又將我送進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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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再次見到裴行之,又是一年冬了。
他與他一心要娶的「窈娘」一同坐在正堂上,言笑晏晏。
而我與府上那些新進侍女們跪在院中,寒風刺骨。
我低垂著眼眉,不禁打了個哆嗦時,裴行之驟然開了口。
「窈兒,可有瞧著順眼的?」
林窈抱著暖爐,指尖遠遠地點著我們轉了一圈。
她目光觸及我時,眉心不自覺發燙。
微頓後,她訝異了一聲:「怎麼瞧著這婢女眼熟?」
我慌忙朝前一叩首,有意不讓她看清我的臉龐。
從前,她隻是四品文官家的庶女,而我是將門之後。
我瞧不慣她將家中那套酸腐氣學了個透,她則明裡暗裡諷我胸無點墨、粗鄙不堪。
我們為著裴行之明裡暗裡地算計了對方許多次,不肯相讓。
可如今,我卻畢恭畢敬地跪在她的腳下。
她捏著我的下巴,端詳了一番,不可置信道:「沈......昭?」
世道摧殘,其實我生出了好些變化。
不過是數月時間,便看著憔悴不堪、形容消瘦。
若是隔得遠了、又不仔細瞧的話,大概難以辨認出,我曾是馬會上那個一舉奪魁的明媚少女。
我自知被認出,索性對上她灼灼的目光。
「王妃認錯了,奴不叫沈昭。」
話音剛落,她將我重重地推倒在一旁的雪水中,卻並未戳穿。
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我的衣衫,深入骨髓。
我用半湿的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又故作恭順地跪在她腳下,狼狽至極。
林窈見此,臉上笑意更盛。
「剛好,本王妃房中還缺一個丫鬟。」
「就你吧。」
可我剛要應下,卻看見隔得不遠處,裴行之的臉色漸冷。
2
我入王府這件事,其實並非意外。
臘月初八,臨安王裴行之娶親那日,紅妝十裡。
他恨透了我,卻在最風光的那日,又被我算計了一回。
父親被安上「通敵」之罪後,我與胞妹在街頭乞食。
彼時,我隻穿著一件破了洞的秋衣,跪在人群中。
有人唏噓道:「沈家女痴纏了臨安王這麼多年,卻還是沒能如願。」
我不禁把頭低了又低,盯著那雙生滿凍瘡的手,唯恐被認出。
身旁年不足八歲的胞妹幾乎餓昏在我懷裡,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我:「阿姐,我們可要換個地方?」
我搖了搖頭,將她緊緊攬在懷中。
「方才聽人說,臨安王如願娶了意中人,很是大方呢。」
「說不定,他會賞我們些銀子。」
「到時,阿姐給你買肉包子吃。」
天子腳下,賣身換糧。
裴行之不會見S不救。
除了我,他對誰都很大方。
3
迎親的儀仗路過主街時,他正鮮衣怒馬而來。
從前,他嫌我穿紅衣俗氣。
可如今那抹紅,卻無比張揚地鋪滿了北晟的每一條長街。
原來,他娶了旁人,也不過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故意摔倒在裴行之的馬前。
不留神摔得狠了,胸口處發悶。
裴行之見此,及時勒住了韁繩。
我故意裝作畏畏縮縮的樣子,全然不似從前那般張揚。
裴行之不會認出我。
氣氛一時凝滯。
未多時,他在我頭頂輕笑了一聲。
「賣身換糧?」
「北晟皇都,天子腳下,竟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應聲。
良久,他終是沉沉嘆了口氣。
「罷了,給她五兩銀子。」
可裴行之不會想到,他的隨手施舍,又將我送進了王府。
4
愣神之際,一個瓷杯飛了過來。
不偏不倚地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不過是王府最下等的丫鬟,不配服侍王妃。」
裴行之的聲音含著薄怒。
他顯然已認出是我,卻不屑看我一眼。
畢竟,他曾持劍割破我的十指,當眾拒婚。
「本王寧可出家為僧,也絕不娶沈家女。」
「尤其是你,沈昭。」
血珠順了臉頰滾落下來時,我連眉頭也未皺一下。
隻因喜歡他這件事,如今已不那麼重要了。
我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開口道:「奴家中還有一胞妹,求王爺與王妃......賞一口飽飯吃。」
一口飽飯,便足矣。
這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我用五兩銀子,將胞妹託付給了包子鋪的嬸娘時,又頭也不回地丟下了她。
胞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眼下掛了兩行淚。
我沒有拭去她的淚痕,反而松開了她的手。
「我們沈家的女兒,從不懦弱。」
我父出徵蜀地生S不知,卻被人構陷為投效敵軍。
而我喜歡了十餘年的人,又在此時罔顧婚約,順勢娶了他的意中人。
這世上,豈能有這樣的好事?
我該去向裴行之討要一個說法了。
5
順理成章地,我被趕到後院做了粗使。
浣衣時,一陣笑聲傳來。
「曾經高高在上的沈家女,竟也會淪落到浣洗我的衣裳。」
「如今怎不嫌我了?」
我並未吭聲。
然而,林窈身旁的侍女卻十分識趣地將這盆衣物踢翻到池中。
「王妃嫌髒,不如叫她再洗一次?」
我強壓著心中的那股腌臜氣,欲伸手將衣物撿回,卻撲了個空。
而後,又不慎將林窈一同撞翻在地。
她不禁尖叫一聲,驚起一樹寒鴉。
可正當我們要雙雙墜入池中之際,一個身影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肢。
裴行之依舊神色清冷,語氣不輕不重:「不過是個下人,何須與她置氣?」
朔風凜冽,我毫無防備地掉進了刺骨的水中,被枯枝纏了滿身。
見此,他眉頭微蹙。
與從前嫌我時一般無二。
那日,我在寺門口堵著他時,第一次從他的表情中瞧出了怨與怒。
我乃將門之後,做什麼事都要比旁人更張揚些,也更固執。
「臨安王爺,我沈昭既然看上了你,便不會輕易將你讓給其他女子。」
裴行之避不開又跑不遠,他隻是頓在了原地。
而後,又一甩袖,道:「姑娘家家,也不知羞。」
如今,他見我落水,應是十分解恨。
因為他隻撂下了一句:「甚是蠢笨。」
6
其實他說得不錯,我生來便蠢笨又執拗。
他抱著林窈離去後,我才堪堪從池中爬了上來。
臉上的那道傷痕沾了水,不好愈合。
我依照著池水中的倒影,正準備將罐中所剩不多的傷藥抹上頰側。
然而,剛撫上臉龐,手指便滯在了傷處。
沈家倒了後,這張臉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若是我有意將那傷口再劃得可怖些,或許裴行之會對我放下些許警惕。
他知我性情桀骜,若是毀了臉,我便更不會再纏著他了。
可我的那一點情意,其實早就S了。
我害他心上人數次,他厭極了我。
而毀掉御賜婚約的最好方式,便是扳倒沈家,使我成為罪臣之女。
這一切的一切,或許本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圈套。
隻等我來鑽、我來跳。
我跳進的是他的柳眉杏眼,鑽不進的是他的「坐上琴心」。
如今,我隻想還父親一個清白。
這時,樹下的狸貓叫喚了一聲。
一陣風過,樹影零零落落地顫動著。
腳邊驟然滾過來一個青色瓷瓶。
打開瓶蓋時,一陣淡香傳來,樹後的黑色剪影隨之轉身離去。
「再不拘的姑娘家都愛惜臉龐。」
「別又犯傻。」
7
我凝視著那道背影,忽然覺得他很陌生。
從不正視我一眼的裴行之,偏又在我落魄時靠近。
林窈曾對我說過:「沈昭,若有一日你從雲端跌落,那模樣定是好看極了。」
她輕笑時,總是用帕子捂住嘴,好像早已預知了這一切似的。
她是真心實意在笑我。
裴行之,定然也是的。
他留我在府中,又看我狼狽,最後給予一點施舍,便是最狠的報復了。
我想也未想,就將那青色瓷瓶扔進了池裡。
除了一點漣漪,什麼也沒留下。
這是我喜歡他這麼些年來,對自己的所有交代了。
遠遠瞧著他遠去的方向,他應是去了林窈房中。
幸而,我從前招惹他時也進過許多次王府。
趁著夜色,我避開府中其餘下人,與他背向而行,徑直走向他的書房。
那出「賣身換糧」的戲碼,從來都隻是我的一個餌。
蜀地軍機,抑或對沈家有異心一事蓋棺定論的那封文書,或許就藏在王府。
8
我自小習武,又愛爬樹翻牆。
潛入裴行之書房一事竟出奇地順利,裡頭還生著暖爐,卻空無一人。
燭火微弱,可我一眼便認出了桌案上父親的手書。
一滴淚落到宣紙上,我懶怠去擦拭,隻由它掛在腮上。
可我將其藏在袖中,還未來得及細看時,門口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王爺,可是在裡頭?」
竟是林窈的聲音。
她的貼身女使握著一盞很亮堂的燈籠,立在門口。
門「吱呀」一聲。
隻一瞬,一件裹著白梅香的大氅把我攏到了懷中。
溫熱的氣息襲來,我被牢牢壓在牆角不得動彈,影子被他的身軀擋了個嚴實。
待反應過來時,我一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裴行之隻輕輕道了聲:「沈昭,你膽子愈發大了。」
我與他相持良久。
可意料之外地,林窈並未進到書房。
門口的小廝恭謹向她回話:「王妃娘娘,今日王爺需處理些要事,便宿在書房了。」
林窈顯然鬧了脾氣。
她把那盞燈籠摔在地上,滾落下一點火星。
它本欲燃起,可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滅了。
裴行之這才向後退去,刻意與我保持著身距。
他又恢復了昔日的那份疏離,冷哼一聲。
「我從前隻知你頑劣,卻不想,還有這般心計。」
9
我自知早已被識破,索性神色自若地回望向他。
「臨安王大概是想多了。」
「我乃將門之後,拿得起、放得下,並非你眼中那痴纏之人。」
裴行之的臉色倏然沉了下來,眉目間黑壓壓一片。
「沈昭,你莫要以為用這套說辭,我便會信。」
「信與不信,都隨王爺。」
這大概是裴行之與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了。
隻可惜,我已覺得沒意思透了。
然而,裴行之卻一步步地走向我,而我一步步地退。
直到退無可退,他驟然開口。
「那你進王府,是為了什麼?」
「為了一個肉包子。」
「就因為一個肉包子嗎?」
「就因為一個肉包子。」
聽罷,他的神色驟然黯淡。
我回答得幹脆利落,不讓自己有絲毫喘息的餘地。
十年的喜歡,在見到他時,還是掀起一點悸動。
他的掌心溫熱,指尖卻冰涼。
蹭到我臉頰上那道血痕時,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偏過了頭。
他的手停滯在半空中,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就這麼定在原地。
良久,他緩緩轉過了身去,大氅滑落在原地。
又在走時,沉聲叫了我一聲:「沈昭。」
「明知是錯,又為何偏偏要招惹?」
可最後這句,明明字字清晰,我卻聽不太真切。
10
裴行之沉著臉走時,又裝作無意,將那件大氅往我的角落裡踢。
隻聽他吩咐道:「房裡來了隻會蜇人的蜜蜂,誰都不許進。」
直到他走後,門外的小廝撓著頭。
「寒冬臘月,哪兒來的蜜蜂啊......」
我心裡沒忍住笑道,怕不是裴行之得了失心瘋。
可當窗縫裡鑽進一陣寒風時,我還是識趣地蓋上了那件大氅。
直到悄無人聲,我攤開了父親的書信。
【臨安王親啟。】
前頭大多都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以及北晟人人都知的蜀地軍情。
然而,當我翻至第二頁時,卻突然話鋒一轉。
【當今聖上不仁,我唯有一搏。】
【這是沈家唯一的生機,亦是S局。】
【可我唯獨放心不下家中二女,尤其是阿昭,性情頑劣又執拗,若真做了王妃,怕隻會引火燒身。】
【我雖知王爺對阿昭無意,卻還是想託付王爺多加照看。】
【......】
風吹皺了宣紙一角。
我掌心發抖,沒有攥住。
碰到燭火時,我茫然地看著它徐徐化作灰燼,又爛在了地上,隻剩一團黑。
我曾預想過無數種可能。
父親是手握重兵的北晟大將,他定然......不會輕易S在蜀地。
他向來忠君愛國、仁慈又恭順,亦不會投效敵軍,留下汙名......
唯有一種可能,那便是裴行之恨我入骨,為使婚約作廢而構陷沈家。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是父親真的藏了反心......
我一下子泄了力,癱坐在地。
我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父親曾教我的那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轉而變成了一個笑話。
可為何,他既已決定一去不回,又要安排好我身後的退路?
我空洞地望著窗外那輪孤月,說不出話。
即使事實在眼前,可從心底裡,我還是不信。
袖管中的手不自覺握緊成一團。
沈家,會失勢、會落敗,卻不會沒有骨頭、沒有血性。
11
翌日,我被一人推醒。
「原來這就是王爺說的那隻蜜蜂啊。」
林窈不怒反笑,上下打量著我,而後又看向我腳邊的那團狼藉。
未等我開口,她直言道:「沈昭。」
「你似乎也沒有我想象得那麼蠢。」
「可還是差了些。」
我本想起身,可身上卻麻木一片,不得動彈。
隻得啞著嗓子說道:「林窈,我如今已無心再與你爭些什麼。」
「你想要的,都有了。」
唯有我,到頭來身如飄萍。
林窈卻仍不肯斂起鋒芒。
她繼續發難:「你如今的模樣,的確不配我多費心。」
「不過......你既是叛軍之女,又豈能讓你留在王府?」
若裴行之真是承了父親曾經的情,應下要照顧我的事,我的確不該留在此處給他招惹來禍端。
更何況,我亦不想再多欠他些什麼。
「我這便走。」
我將身上那件大氅疊好,欲交還給林窈。
誰知她卻嫌惡地退了一步。
我的手停滯在半空中,十分尷尬。
可下一秒,那件大氅卻被人接了過去。
那人站定在我跟前,唇色有些發白。
「這時候出府,是怕本王不被連坐嗎?」
裴行之的語氣不容置疑,還是那般強硬。
林窈嘴角的那絲淺笑瞬時僵在了面上,隨即又故意挽上他的一側臂彎。
「王爺,既然不讓她出府,不如就留在妾身身邊,妾身也好時時看顧她,如何?」
裴行之的眼神落到了我的手上,盯得我不自在。
而後,他隻說了句:「隨你。」便又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12
裴行之遣人為我送來了一件新的冬衣。
裡頭還藏了一個小瓷瓶,摸上去湿漉漉的。
林窈看到後竟未曾多言,而是把一層薄紗扔到那疊衣衫上。
「趕快把你的臉遮上,難看S了。」
盛京才女,竟也會學我,說出這樣難聽的話了。
然而,我一笑置之的模樣倒讓她不知該怎麼繼續諷我。
良久,林窈還是開口道:「王爺近日得了一匹良駒,你本為將門之後,不如就做我的馴馬女吧。」
「好。」
「你就這麼答應了?」
「是。」
自昨夜起,我心中一團亂麻。
「三月後的馬會,我要你助我拔得頭籌。」
我不知,林窈何時對馬會上了心。
大概是由於,我曾在那馬會上,明媚張揚過。
她見我默認,突然放下端著的姿態,湊在我耳側。
「沈昭。」
「若你助我,我便告訴你一件事。」
「何事?」
「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封書信是真的吧?」
「又或是,如王爺這般小心謹慎之人,會輕易將它交給你?」
13
我應承下這樁事。
或許,轉機就在眼前。
我將自己的臉擋得嚴嚴實實,隻一心飼養馬駒、教她騎術,有意避開裴行之。
他送給林窈的的確是一匹上好的雪龍駒,性子十分溫順。
可我一眼就瞧出,這隻是匹上不得戰場的戰馬。
馬匹的性子亦如人的性子。
太過溫良,太過恭順,便會被在戰場上吃得連骨頭也不剩。
在這盛京,又何嘗不是?
轉眼,到了三月。
草長鶯飛的日子裡。
林窈一身騎裝,身姿輕盈、奔馳如風。
迎著風,我眼前起了一層薄霧。
「我忽然覺得,你比沈昭更像沈昭。」
她這回沒有再駁我,而是晃了晃腿,裝出一臉不屑。
「我才不稀罕。」
而後,她一牽韁繩,翩然的風姿宛若一隻鳳凰。
裴行之不知何時立在了我身側。
我不由自主地向旁挪了一寸。
「王爺,你從前是最厭惡我靠近你的。」
「我如今身上的味道不好聞,還是不來討你嫌了。」
我總以為裴行之是厭極了我。
可時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從未看透過他。
亦如這匹雪龍駒,平日裡總是溫順的,可偶爾也會發一回瘋。
然而,裴行之卻置若罔聞。
他比我高出許多,自顧自地走到我身後,不經意地擋下不算毒辣的日頭。
他像是在望林窈,又像是在望著從前的我。
他說:「阿昭。」
「不該把自己困在深深後院。」
「你這樣的性子,會S得很慘。」
可我還未來得及思考其中深意,忽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
「臨安王妃的馬匹受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