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人是鐵,飯是鋼,少吃點,我很快的。」
很快,一盤熱氣騰騰的魚湯面端上來,奶白的純魚湯打底,翠綠的小白菜和厚薄不一的西紅柿片做點綴。
林京昔遞過一雙用熱水燙過的筷子:「嘗嘗,下午跟阿姨學的擀面,放進冰箱不到半天。」
我夾起一筷子手擀面送進嘴裡,面條粗的太粗,細得太細,但好歹都熟了。
「好吃嗎?」林京昔一隻手託臉,面露期待。
「很香。」
我大口吃完,湯也喝見底,全程十分鍾裡,隻有春晚主持人低低的祝福聲和食物咀嚼聲。
「寧溪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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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怕我擔心還特地洗澡打扮完來見我。」我進廚房洗碗,林京昔緊隨其後,手抵在臺面上看我。
「下次不用學,這種活不適合你。」
我說晚上回不來,是讓她別等的意思,不是讓她準備夜宵。
林京昔不贊同:「吃飯睡覺也是人生大事,哪能隨便啊。我要是不做,你會吃嗎?」
我眉毛不自覺皺了皺,不可避免地想到她回滬城過年的話,至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用親自下廚。
我態度強硬:「那也不用你做。」
她試圖辯解:「家務總要有人做啊。」
我把碗放在一側瀝幹水分,轉身目光直視她:「我來就可以,或者請保姆。」
林京昔還想討論,卻被我驟然發紅的眼睛嚇得噤聲。
「好,聽你的。」
她雙手捧起我的手搓了搓,又放在唇上輕輕地吻:「怎麼不開熱水,手都紅了。」說完摟著我去休息。
早上醒來,身邊已沒人。馮女士說林京昔和來討糖的孩子出去放滴滴金了。
看桌面地面的盛況,已經來過一波親友,我竟然完全沒聽見。
等掃完地上零散的瓜子花生殼,我坐到馮女士對面,話在嘴裡滾了幾遍才問。
「媽,我現在長大有錢了,他也不敢再來找你,你還不跟我走嗎?」
馮女士表情微微凝滯,敏銳捕捉到我曾經問過類似的話:「我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她的語氣困惑又不解:「你覺得你是媽媽的拖累嗎?」
新年的第一天,紅對聯響鞭炮都壓不下隱隱擴散的壓抑感。
等不到我的回應,兩鬢染霜的女人理順我翹起的碎發,沒有凌晨寒風中獨自搬箱子時的堅定有力,面對難纏顧客時的強勢理智,難得的溫柔如水。
「顧歡,你為什麼一直覺得因為你,我才被困在這。我留在這裡是因為我習慣了,這裡是我熟悉的環境,有我認識的朋友。」
她第一次直白又認真地敞開說:「不可否認,以前你小,我不想讓你頻繁搬家換學校,但這隻是眾多原因之一,我沒有騙你,你明白嗎?」
眼淚有時比咳嗽更難忍,我SS咬住下唇,邊緣處顯出淤血的深紅。
因為一直注視著我,馮女士很容易發現我的異常:「想哭就哭出來,小時候你每次在外面哭夠了才回來,眼睛都腫了還嘴硬說沒哭,後來我以為你不哭了,如今看來,隻是長大了會藏了。」
門口敲門聲響起,又有拜年的人來,馮女士起身迎客。
我靜靜坐著,耳畔重播多年前的話——
「我首先是我自己,不是為了滿足你和我爸期待的機器!」
像一記回旋鏢,時隔六年,精準地扎中我。
從來不是誰誰誰為了我放棄美好生活,是她們自己選擇要過何種生活。
因為我的固執己見,我和林京昔錯過了五年。
我彎下腰,受不住地放聲慟哭。
理智再回籠時,林京昔竟直挺挺站在玄關,情緒一旦放閘,猶如洪水滔滔不絕,都沒注意到媽媽何時離開,林京昔何時回來。
「怎麼這麼快就想我了嗎?」林京昔調笑道。
林京昔的眉頭舒展,眼神溫和,如冬天灑在身上溫暖不刺激的陽光:「我們寶貝,想我想得都哭了啊。」
紅腫的眼睛又閃爍淚花,我伸出手,猛地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人。
於黑夜相遇,於黎明重逢。
我沉溺於她身上剛從外面沾染的雪木香氣,沒注意到外面何時落下紛紛雪花,和林京昔霎時心疼不安的神色。
過了很久,奶糖翻身起來,走兩步換個地方睡。
我在林京昔懷裡小聲問:「這五年裡,你真的一次也沒恨過我嗎?」
因為不安,所以需要反復聽到被愛的答案。
林京昔重復地說:「不恨。」
這次多了一句。
「愛都愛不夠,恨什麼。」
————換視角————
前世雨夜
1
昏暗的雨夜,高速連續駕駛九個小時,林京昔再旺盛的精力也被消耗殆盡,又一次汽車輔助駕駛猛地回正,車身劇烈的抖動暫時晃走了她的倦意。
林京昔駛入最近的休息區,下車靠在尾翼抽煙,眉眼間凝起一片躁鬱。
她不抽女士煙,反而鍾愛在加拿大接觸的本土烈煙,包裝簡陋,一根 80 加幣,折合人民幣四百多。
林際說她這些年託運回的煙都夠三線城市買套房了,十個肺也不夠抽的,常常在她耳邊嘮叨:好好一小棉袄長成「黑心肺」了。
林京昔無所謂,多了如何,總比想要的時候手邊沒有強。
毛毛絲般的細雨凝成水滴,墜在她眼睫毛上,林京昔帶上衝鋒衣帽子,有些煩躁地咬著潮湿的煙嘴。
早知道就讓司機跟著了,她花那麼多錢僱佣三個司機,不就是為了享受,腦子一熱跑出來,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白白受罪。
左側兩個男生對著她的車悄咪咪拍了許久,兩人推搡一陣,其中一個穿老頭背心的男大走到她面前。
「姐姐,能借根煙嗎?」
風一吹,薄薄的白色布料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八塊腹肌的輪廓,隱約可見性感的腹股溝。
林京昔低頭掃一眼上衣口袋:「自己拿。」
對方還算守規矩,手伸進去隻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又放回去,兩根手指夾著,並不抽。
林京昔靜靜等著對方說話,終於,那張略顯稚嫩的臉在煙圈後開口:「這天氣不適合抽煙開車,姐姐要不要玩點別的?」
林京昔摸上對方健碩的肱二頭肌,脫口而出:「那玩什麼,玩你?」
男大忍著羞澀說:「附近有酒店,我開車。」說著眼睛又往邁凱倫上瞟,似乎已經為即將上手而激動起來。
林京昔把煙頭摁在他牛仔褲皮帶上,猩紅的火光明明滅滅,擰了兩下後,留下一個焦黑的孔,熄滅的煙蒂順勢扔進垃圾桶。
無視他尷尬的神色,林京昔冷笑一聲:「我玩車,不玩男人。」
林京昔身上這件衣服也是加拿大本土牌子始祖鳥,一件不過幾千塊,她對衣服不講究,唯獨對車,見一輛喜歡一輛,車庫裡有四五輛一次還沒開過。
這時不遠處車位上下來一個樣貌平平的女人,黑發,皮膚瓷白,走過來往垃圾桶扔了一團紙。男生見有人過來,迅速走了。
林京昔視線落在女人身上,按理說林京昔身邊主動湊上來的帥哥美女如雲,不會在意一個過路人。
怪就怪在女人身上沒傷,手裡的一大團衛生紙卻浸滿鮮血,要不是她視力好,一個血呼啦的球真是夠嚇人的。再配上女人半截入土的S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林京昔此刻也有些怵。
作為二代中的翹楚,林京昔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她爸認可,掌管林氏沒一周,她可不想S在髒兮兮的破地方。
雨勢漸大,林京昔踢了一腳車屁股,新提的邁凱倫此刻成為主人的出氣筒,林京昔認命地坐回令人腰痛的座椅。
鉛灰邁凱倫如脫弓之箭,雨夜中瞬間滑行過彎,發動機兇猛的聲浪混雜著雨滴,一路響徹高速。
由於天氣原因,高速上本就車流稀疏,加上三千萬的頂級壓迫感,最左側車道始終隻有林京昔一輛車。
一股久違的暢快感澆滅了林京昔的火氣。
偏偏有人不識好歹,一輛爛得快散架的小轎車越過林京昔堵在前面,十萬和三千萬比速度?
線條流暢的車身變道,輕松越過轎車,林京昔正準備回第一車道,小轎車又主動讓出車道,再次堵在林京昔車頭前。
林京昔呼吸一滯,硬生生被氣笑了。
因欲望總被輕易滿足,往日古井無波的桃花眼此刻重煥活力,鋒芒畢露。
林京昔一路把小轎車別進下個服務站。
超跑停穩後,林京昔頂著雨下車,昏黃的燈光與衝鋒衣帽子的陰影對撞,將她的臉分割出兩種色彩。
林京昔散漫又隨意地敲小轎車車窗:「下來。」
車窗降下一截,露出一雙隱匿在黑暗中的眼睛,對方視線上下掃視林京昔,語調發寒:「找事?」
竟是剛才S氣沉沉的女人,難怪她覺得眼熟,這麼寒酸的車路上怕是再難找出第二輛。
「我再說一遍,下車。」
女人依言下車,雨迅速淋透她的身體,原本瘦削的身形更具骨骼感,毫無血色的臉像剛從福爾馬林裡拖出來。
林京昔一把抓住她肩頭,推在車門上,發出「哐當」一聲,女人眉頭微皺,並未呼痛。
兩個人皆是又瘦又高的體型,但力量懸殊。
林京昔學了十幾年自由搏擊,知道自己力氣大,隻是沒想到女人不會武還敢跟她硬碰硬。
距離太近,女人身上似有若無的皂角香飄進鼻腔,林京昔頓覺沒意思,訕訕收回手。
風聲,雨聲和衣袖被吹打的哗哗聲充斥著二人耳畔。
兩個人都是工裝徒步風,一個有錢版,一個沒錢版,清一色的冷調。站在一起黑壓壓的,全靠臉撐著。
「雨太大了,進來坐嗎?」女人打開車門,看向她的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不像邀請,更像慣犯的S亡通知。
她應該走,林京昔清晰知道這一點。但沒由來的,她的腳步挪不動分毫。
林京昔坐進狹小的後座,剛打開的暖風不停歇地往膝蓋上吹,她的血液發熱,莫名的躁動令她手指微顫。
「來一根?」林京昔掏出煙點燃,猛吸一口後,又抽出一根往旁邊那人遞去。
車門隔絕了外面的狂風驟雨,林京昔動作不大,但衣料摩擦聲在這方小空間中依舊清晰。
「好。」
女人沒抽過煙,林京昔從她拿煙的手勢就能看出。
「打火機借用一下。」女人含著煙嘴,含糊道。
林京昔突然湊上前,用自己嘴裡的煙充當打火機,暗火傳到女人的煙上。
果然,女人毫無章法地吞下一口煙霧,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林京昔笑了笑,她第一次坐這種車,四處打量她從沒見過的內飾。
沒有任何掛件,隻有簡單的深棕座椅皮套,同女人一樣沉悶。
「你這小車挺好。」
女人挑挑眉,仿若不是她的車,同林京昔一起環視,說:「好什麼?」
林京昔拖長調子回她:「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說著抽出前排壓在書下的駕駛證,在女人注視下翻開看,輕聲呢喃:「顧、歡,好名字。」
顧歡依舊不置可否,對她的各種評價照單全收。
想到什麼,林京昔偏過頭問:「喂,上個服務站為什麼去我旁邊扔垃圾?」
顧歡幾個來回就學會了抽煙,以前她最討厭抽煙喝酒的人,沒想到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