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夫人發了善心,允我和我娘交心。
我失笑地望著我娘:“娘,你不是說,當姑娘的,必須嫁人嗎?”
我娘抹了一把縱橫的眼淚:“話雖如此,可一個丞相府都夠驚險的了,誰也不知皇宮會有多吃人……”
旁人都覺我娘容顏可怖,可我知道,那一道道蜿蜒醜陋的疤痕之下,是不輸於任何人的絕色。
就像我將養一月之後初見二姐,二姐竟驚到不敢認我:“你是那個上不了臺面的四妹?”
可見,我生的不醜,我承了我娘的容貌。
父親行至身前之時,我正和我娘道別。
他說:“進了宮,牢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別給相府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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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眼安分低頭。
他滿意之餘將目光轉在了我娘身上:“至於懷孕一事,不可操之過急,多想想你府裡的母親。”
待父親走遠,獨餘我和我娘於暮春柔風中相攜而立時,我娘忍不住唾道:“你爹還是天下學子的榜樣呢,我看這榜樣是做到針眼裡去了。不讓你生孩子,還拿為娘的威脅你……”
我及時打斷了她:“娘,你且保護好自己,我會帶你離開相府。”
我娘一邊哭一邊把我往轎子裡推,嘴裡還不停嘟囔:“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以後,可別惦記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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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那晚,年輕的帝王趙北漠背對我低語。
他說:“聽聞你在閨中時,曾有過心儀之人。”
我茫然了一瞬,便瞬間明白。
是了,如今的我是三姐沈晴栀。
身為相府三小姐的沈晴栀曾愛過那個一身青衣的窮困書生。
隻是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我心中惴惴不安,開始害怕他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他不要你嗎?”燭火昏黃,映在趙北漠年輕蒼白的面孔上。
看來他知之甚少,至少我和三姐偷梁換柱一事他還不曾獲悉。
“不。”我搖頭,萬千思緒在腦海裡翻湧,“是我一廂情願。”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太醫都言朕活不過三年,丞相把持朝政,怕是等不及要取而代之。”
“朕不碰你,免得你到時孤兒寡母,被你父親所不容。”
憑空一道驚雷落下,我驚得瞪大眼睛。彼時才知道,京中盛傳聖上良善,原來此言並非作假。
可我費盡心思設局進宮,就從未想過能全身而退。
“陛下莫非不敢?”我挑眉,翻身將他壓在榻上,如瀑青絲垂落下來,叫人失神不已。
“臣妾不怕S,臣妾怕的是,永遠得不到自由。”我靠近他,笑道。
趙北漠低聲咳嗽起來,手帕上落下一道殷紅血跡,他臉色蒼白,偏頭卻對我輕笑道:“多少年沒見過你這樣鮮活大膽的人了。”
“你有野心,很好。”他大掌拂過我的臉頰,如同貓兒撓似的,星辰般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世間所有霧靄。
那一晚,棲梧宮外傾盆大雨,宮內卻旖旎一片、溫香軟玉。
8
承寵後的第一日清晨,父親就派人送了一碗避子藥。
“貴妃娘娘,丞相擔心你身子受不住,特令奴婢給您熬了補藥。”
我笑著送走人,轉身便冷臉將藥汁盡數倒進了花盆。
不怪趙北漠說我有野心。
父親想自己登上皇位,我又何嘗不想讓肚子裡的孩子去坐一坐那個位置。
畢竟,曾有人告訴過我,既然無法改變現狀,那便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去試一試。
趙北漠早朝之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丞相上諫乘勝追擊匈奴,擴大燕朝疆土。
三月前,鎮國將軍嫡次子帶著燕國將士擊退匈奴數百裡,少將軍雖傷重不治而亡,卻令軍心大振。
丞相認為,此時正是追擊匈奴的大好時機。
可陛下不允。
兩國交戰,深受其害的實屬邊關百姓。
匈奴已經投降並以獻上質子立誓十年內絕不犯燕。
為了休養生息,趙北漠不肯再動幹戈。
根基不穩的陛下與位高權重的丞相在朝中爭得面紅耳赤。
一向附和丞相的鎮國大將軍卻犯了口吃,不願對此事多做評價。
也是,剛S了一個兒子,大將軍哪有心思再去領兵打仗。
趙北漠徑直來找我,給了我一封信:“你與為國捐軀的少將軍的夫人是嫡親姐妹,拿著這封血書去勸勸她,教她別讓自家公公糊塗站錯了隊。”
“臣妾願為陛下效勞,但陛下可否答應妾身一個請求?”我接過書信。
他挑眉,虛弱蒼白的臉上多了一抹興味:“你且說來聽聽。”
“請陛下下令實行糊名誊錄制。”後宮不得幹政,可趙北漠和書中所言的尋常帝王全然不同。
他並不忌憚我,反而問我:“是為著你那年少而不得之人李公子?”
我但笑不語。
是,卻也不是。
三姐姐向來跋扈愚蠢,卻有一句話猜對了。
她暗戀李公子一事,確實是我從中牽線搭橋。
9
多虧了十三歲那年三個姐姐們的刻意為難,我從此放下了相府小姐的臉面,常鑽出相府後門的狗洞,帶著我和娘的繡品去換錢財。
後院的人拿了我的好處,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件事也就沒人傳出去。
我娘從一開始知道我出府換銀錢會對我責罵一番,後來卻也隻能撒手不管。
初初見到李公子時,他鮮血淋漓被人打得半S不活,正躺在相府後門那道石牆旁喘氣。
我見他奄奄一息的模樣,隻輕嘆一聲,便攥著手裡的繡品打算去換點錢。
經過他時,他卻伸出手SS拽住了我。
我滿心以為他必S無疑,見他似乎還有一線生機,便帶著他去了醫館,將手裡剛換的銅板對半分給了他。
我娘常說,與人為善便是於己為善。
所以,哪怕我也缺錢,事到臨頭,我還是願意拉他一把。
後來再見面,我是相府裡灑掃庭院的庶女。
他是進相府求知的學子。
他說救命之恩不知該如何相報。
看著他長身玉立的模樣,我不禁想起三姐姐昨日與他相撞時羞紅的臉頰,便讓他去那面杏花牆等一個時辰。
他不解。
我也沒藏著掖著:“你也看到了,我年滿十五了,照父親母親的態度,我怕是不會被配給良人。”
“我娘常教我不爭,我也總告訴自己別去爭什麼。”
“可午夜夢回之際,我總覺得不甘心。”
他退後兩步,神色為難:“這並非君子所為。”
我一寸寸掃過眼前人的臉頰,啟唇道:“我可以幫你做更多的事情。”
他禁不住發問:“姑娘所言何意?”
“京中貴族子弟想讓你冒名替考,你斷然拒絕後,旁人諷刺你隻是一個農戶之子,還暗中埋伏在了你必經之路上,給了你一個教訓。”
本朝科舉不糊名,考官評分時會參考考生家世。
所以,科舉之道於身份低微之人可謂是難上加難。
縱使他周身氣度出塵,可單薄的衣衫卻暴露了他的貧寒。
“你不姓李,你叫宋執墨,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來了京城卻處處受挫。你怕被丞相識破卑賤的身份,所以隨便捏了個姓氏,打算求學完畢後參加三年後的春闱。”
我越說,宋執墨便越驚訝。
“可你費盡心思入府,不也在相府書房外吃盡閉門羹?”
救他之時,因覺察他與旁人有幾分不同,我悄悄逮了幾個小乞丐問他為何遭難。
不過三兩個銅板就哄得乞丐們將事情和盤託出。
我話還沒說完,宋執墨卻短促地笑了一聲,看向我的眼裡霎時充滿了欣賞。
“早知姑娘膽識過人,姑娘所囑之事,我可以去做。”他尾音微頓,薄唇輕啟,“可是事關重大……”
“科舉糊名制。”我笑了笑,打斷他的話。
所謂糊名,就是把試卷卷首的考生姓名、籍貫和初定等第封住或裁去,以防評卷官徇私作弊。
“隻要我能順利入宮,我願意傾力一試,改變科舉制度。”
我笑了笑,仰頭時正撞進他深邃如淵的眸子。
這於他而言,算是一樁極大的誘惑。
一旦朝廷採用此等科舉制度,與宋執墨同樣出身不佳的學子們便擁有了和世家子弟一較高下的平等機會。
宋執墨聞言,眼裡有細碎的光閃爍:
“救命之恩不得不報。若科舉制度真的有所改進,執墨卻必須為天下學子向姑娘道謝。”
那日他照約定辦完事,踏著月色與我在相府外告別:“祝三小姐能得償所願。”
我折了杏花送他:“此去一別,再見便是明年春日了。”
“你們讀書人喜歡折柳送別,可相府無柳,隻有一樹開得正盛的杏花。”
他接過那束杏花枝,大抵是覺得有趣,嘴角清雋的笑意彎了又彎:“沈四小姐,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當然,希望再見之日,是你金榜題名之時。”
我原隻想讓三姐沈晴栀鬧著不入皇宮,讓父親為難,送我取而代之。
隻是,我們都沒料到,她會如此剛烈,竟逃離了相府這方天地,不知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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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面對趙北漠的問題,我斟酌道:“陛下初登基時,與朝臣觀念不和,不也曾想過改科舉,不拘一格用賢才嗎?”
他隨手拂走書案前堆積的落花,煩躁道:“你父親不同意。”
“他不同意有什麼用呢?”我笑了笑,“這天下,終歸是在陛下手裡。”
他眼裡揮之不去的陰霾裹著風雨欲來之勢,卻執起我的手說:“舒窈,給朕生個孩子吧。”
人皆有私心,他不願意大燕的江山拱手讓人。
而且,比起旁人,趙北漠更希望我能生下皇長子,隻因我和他一樣有著私心。
“好。”我看了一眼暗沉的蒼穹,應了一聲好。
長姐奉詔進棲梧宮時,仍舊穿著一身素淨的襦裙,頭上簪著一朵白花。
我曾在長姐出嫁時見過她夫君一面,那是個極為俊秀豪爽的男子,婚後曾將長姐捧在手心裡寵愛。
可惜彩雲易散、琉璃易碎,長姐在夫君去世後,臉上竟尋不到一絲兒時的張揚。
“父親催促鎮國大將軍前往邊關追擊匈奴。”我長話短說,“陛下想讓你勸將軍別插手此事。”
她垂了眼,手卻不自覺撫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將軍府的事情,我一個寡婦,不好插手。”
我從木匣子裡拿出一封血書,遞給她。
她初時不敢接,看清字跡後卻轟然站起來,整個人控制不住發抖。
“這是少卿的字跡!”長姐驚呼。
少卿便是那為國而S的少將軍。
長姐將那血書逐字逐句看去,眼淚簌簌滾落下來。
她將書信抱至胸前,半晌才勉強止住哽咽:
“四妹妹,你該知道,咱們丞相府的姑娘家,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我掃了一眼那封字跡潦草的血書:“所以你還是要向著你的丞相父親嗎?”
“你沒聽過市井小巷的流言嗎?若非燕北那一戰,丞相判斷失誤克扣糧草,大姐夫本該能活著回來的……”
“將軍府如今可隻有老將軍一個男丁了,府上長子、次子全都戰S,可爹爹還打算讓年近六旬的老將軍上陣S敵。”
“真可憐啊,姐姐肚子裡的孩子,不僅見不到父親,以後怕是也見不到祖父了……”
“夠了!”長姐哭花了妝,將那卷血書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擦掉了滿臉的淚水,“收起你的胡亂揣測。”
“我會勸老將軍拒絕出徵,但是你可別覺得我是在幫你做什麼。”她哽咽一聲,“我隻是顧念著我的孩子。”
說完,長姐竟連禮數都沒做全,推開貼身婢女,踉踉跄跄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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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姐的聲淚泣下中,鎮國大將軍拒絕了丞相追擊邊關的提議。
與此同時,趙北漠開始推行糊名科舉制,引發天下無數貧寒學子響應。
世家大族卻紛紛表示異議。
歷經將近一年的朝廷爭論,趙北漠在朝堂之上猛吐了一口血,文武百官嚇得戰戰兢兢。
朝臣擔心趙北漠身體,最終同意了科舉改革的試行。
轉眼間,我到了回相府探親的日子。
還沒來得及與我娘敘敘舊,父親就將我帶去了書房,遞給了我一包藥。
明明知道是什麼,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他:“爹,這是什麼意思?”
“一日三次,放陛下的吃食裡。”父親漠然道。
我不肯。
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勸你長姐與我作對,舒窈,凡事多想想你那個低賤的娘。”
“我娘低賤?”我偏頭問他,“那與我娘相似的女子呢?在你心中,她是否也是低賤之人?”
父親多厲害的一個人啊,朝堂之上和陛下爭論不休還能保持體面,此刻卻如泰山崩頂般勃然大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