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剛入宮那年,我笨手笨腳犯錯,被皇後娘娘解了圍。
她語氣溫柔地說:“她是個孩子,何必這樣苛待。”
後來,他們都說皇後瘋了,連管事姑姑都叮囑我,去了要萬事小心。
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皇後娘娘她才沒有瘋。
某個驚雷的雨夜,她恐懼又緊張地塞給我好些珠寶。
“別說話,求你幫我帶個信出去,我什麼都能給你。”
“我爹在城北上淮街頭,有個支愣起來的字畫攤子。”
“我會盡快動身回家,叫他務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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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來皇後宮裡有些日子了,我卻始終沒能見著她。
我連皇上都見過幾面了,就是沒有見過她。
她宮裡的大宮女交給我一個輕松活,就是打理打理宮院裡的栀子花樹,這對我來說不是件難事。
那天我正打理栀子花,忽然間就聽到悽厲的慘叫,還是從皇後寢殿裡發出的,
“求求你們,放我走吧,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爹娘還在等我,求求你們。”這一聲一聲的,像是用命在掙扎。
難不成她受什麼折磨了?
想來是不會的,人人都說皇帝對皇後是痴愛到了骨子裡,他每日下朝就來,就算他人不來,也會讓身邊的太監送好多吃的來,可是聽著這聲音,真像是被折磨好久了。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一陣驚雷把我吵醒,我望著窗外搖曳著的樹影,想起來栀子花沒蓋雨布,要是把花骨朵打掉就不好了。
於是我披上衣服,拿了傘冒著雨衝了出去。
忽然一道輕飄飄的聲音響起:“這花有什麼好蓋的,連風雨都承受不住,本就該毀了去。”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轉過身去,差點沒嚇得我差點丟了魂。
閃電雷鳴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殿前,她十分瘦弱,臉也慘白,遠遠一看,真跟那什麼一樣,走近一看才發現她腳上戴著腳镣。
這樣毫無生氣的眼睛,我還是第一次見,像是個空洞洞的深淵。
我見著她白袍上的鳳紋,才知道她身份,連忙跪下行禮。
“皇後……”
還不等我說完,她就一把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
“噓……別說話,求你別聲張,我什麼都能給你,求求你,千萬別聲張。”
2
這樣恐懼又委屈的聲音,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邊說著,一邊摘頭上的釵子,取手上的镯子,都塞到我手裡。
她眼淚一顆一顆地落,手上的動作不停,渾身都在發抖,我覺得她都快給我跪下了。
“婉寧,你要走到哪裡去呢?”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一時間,我覺得皇後娘娘的身體都怔住了。
她眼裡滿是驚恐,顫抖著緩慢蹲下,抱住了自己。
我朝雨中撐著傘的人影行禮:“陛下萬安。”
雨中的人沒有理會我,他走到屋檐下,把傘遞給了我,溫柔地笑著看向地上的皇後娘娘。
“婉寧,你看你走得急,連鞋也不穿,今日天涼,早些休息吧。”
說罷他就抱起了皇後娘娘,朝寢殿走去。
那晚過後,皇後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就不見了,聽其他丫鬟說,因為皇後娘娘跑出寢宮了,皇上責罰了她,讓她滾出宮去了。
然後我就被皇上叫了過去,天家威嚴,不敢直視,我把頭埋在地上,想著是不是輪到我了,可是皇上卻問我。
“皇後給你那麼多東西,你怎麼就沒放她走啊。”
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敢惦記這些身外之物,皇上輕笑了一聲,讓我抬起頭看著他。
“你是個守規矩的,隻是看著呆頭呆腦的愚笨了些,不過皇後身邊也不需要太聰明的人。”
我看著皇上,他笑起來確實好看的,謙謙君子的模樣。
那皇後為什麼怕他懼他?
3
不久我就成了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喂她吃藥,哄她睡覺,聽她碎碎念,給她擦藥,我雖做這些事,卻也沒把照料花樹的事讓別人去幹。
我剛來照料她的時候,她不吃藥,另一位照料她的宮女就硬灌,每次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那丫鬟也不心慈手軟。
我不忍心,就自己喂她吃藥,哄著她,騙著她,有時候要一個時辰才能喝一碗。
“你會不會放蟲子來爬我,讓蛇來咬我!”
她警惕地看著我問道,我覺得有些無釐頭,但是還是哄著她“沒有的事娘娘,待會兒我還拿糖給你吃呢!”
她表情柔和了些,縮在角落。
“那會不會讓我泡在藥裡?”
這是她以前的治療方法嗎?我也搖了搖頭。
“你喝了這一碗,我就給你拿蜜餞吃好不好。”
她半信半疑,可是瞬間臉上又不對了。
“錦書,對我叫錦書。”
我被她弄得一頭霧水。
“知道的錦書,你喝一口藥好吧!”
她一把抱住了我,我差點把藥碗打翻。
“終於有人叫我錦書了,我是錦書啊,是城北林秀才家的女兒,林錦書,我想回家。”
她趴在我肩上聲淚俱下,她明明是餘婉寧,是餘相的愛女。
4
夏日午後,院裡的栀子花有一朵開了,我把它剪了下來,待會兒等皇後午睡起床了,看著也高興。
我特意選了個好看的瓶子插了起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她才起來,看到那束栀子花,她愣神了一會兒,她忽然抬頭看著我,粲然一笑。
“你說瀾昭哥哥是在看誰呢,是在透過我看著誰呢?”
她竟然直呼皇上小名。
她有時候說起胡話來,比外面的說書先生還要引人入勝。
“阿爹你這樣畏首畏尾的,隻能當一輩子秀才,太子說喜歡我自然是喜歡我,他能讓我做太子妃,能讓我們一家子雞犬升天,比城東的那書生強多了。況且他也是我喜歡的人,阿爹,你怎麼不明白呢?”
她每次說胡話時宮人們都避之不及,唯獨我挺樂意聽她說,全當打個趣,宮裡的日子是真難熬,熬過一天又是一天。
有時候,她說那些一套一套的話我就想笑。
她見我笑就板著臉教訓我。
“沒規矩,沒規矩,你一點規矩沒有。”
我反問她。
“那娘娘說,什麼才是有規矩呢?”
她整理了衣裳,從床上站了起來,做起了樣子。
“走要慢慢走,不能動不動就笑,坐……坐要撐著腦袋,看書嘛,要用筆勾勾畫畫,飲茶要……要很喜歡。”
“娘娘懂得真多,我們的管事姑姑她可沒教我這些。”
她聽著皺起了眉頭“那你要快些學,不然皇上是不會喜歡你的。”
我沒有再搭她的話,今天給她洗澡的嬤嬤又來了,我雖然是她的大宮女,可是卻不能給她洗澡,隔個一兩天就會有個嬤嬤來給她洗澡。
我搭好屏風就出去了,坐在栀子花樹下縫補衣服,她每次發瘋都會把衣服扯壞。
過了一會兒,寢殿裡就傳出一陣歌聲,給她洗澡的嬤嬤拿著包袱出來了,然後匆匆離開了,我趕忙進去看她,害怕她磕著碰著了。
隻見她頭發湿漉漉的,穿著一件青色薄衫,手裡拿著折扇,唱著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她轉過頭來,突然欣喜地看著我身後,快走幾步過來,然後眼神一轉又放慢了腳步,我回過頭就看見了皇上,他溫和地衝皇後笑著,我連忙跪下行禮。
皇後娘娘慢慢地,如弱柳扶風般走到他身邊“瀾昭哥哥”柔柔地叫著他。
他一把將皇後娘娘抱起。
“婉寧又輕減了些,我給你擦頭發。”
5
見狀我識趣地退了出去,繼續去縫我的衣服,一針一線。
我忽然猛地抬起頭,都說這後宮是非之地,可是我從未見過後宮這些娘娘們爭風吃醋。
盡管皇上日日來看皇後娘娘,可是那些妃嫔也沒有說一個不是。
上次瑜妃娘娘路過我們宮,她看著我們宮的眼神絲毫沒有嫉妒,隻是憐憫。
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但是又想可能是憐憫皇後娘娘瘋了吧。
皇上從寢殿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剪新的栀子花,他今天很高興賞了所有的宮人,當然我的賞賜是最豐厚的。
隻是我進去看皇後娘娘的時候,隻見她衣裳凌亂,白皙的雙腿就裸露在衣裙外面,一隻手都耷拉在床下了,她眼裡又是空洞洞的,望著隨風輕擺的床幔,一言不發。
我連忙抱來被子給她蓋上,她側過了身,木訥地看著我,又指了指床頭的栀子花。
“蔫了,換一枝吧。”
這還是她頭一回正常地和我說話。
我愣了一下,就把那些花拿出去了,又摘了些新的進來,她扶著額頭。
“你叫什麼名字,看著臉生。”
“娘娘,我叫青蘿。”
她聽著,又無奈一笑。
“我問你這個做什麼,反正我很快就忘了,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奴婢卑賤,怎敢直呼娘娘名諱。”
她嘆了口氣“我叫錦書。”
得,清醒片刻,她又糊塗了,她說著說著眼淚就湧了出來。
“那日父親,拽著我的馬車,不讓我進宮,我如今是知道了,是我選錯了。”
她拉著我的手苦苦哀求了起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你幫我遞個信給我爹,告訴他,我會快快動身回家,叫他務必等我。”她遲疑了一會兒。
“我爹就我一個女兒,他會原諒我吧。”
我輕輕拍著她後背,順著她的話講。
“那大人怎麼信我一個丫鬟,娘娘可有信物。”
她轉動著黑溜溜的眼珠子,用手絹擦了擦眼淚。
“我寫封信吧,我爹認得出我筆跡。”
說著她一骨碌滑下床,跑到書桌邊,全然不管自己凌亂的衣服。
她提筆落字,寫著寫著突然把筆摔了。
“這……這不是我的字,這,這怎麼會是我寫的字。”
她氣得發抖地撕了那張紙,又重新提筆,這一次她寫得艱難,像是小孩那樣寫字,似乎是刻意避免原來的字跡,我看她剛剛撕了的那一張挺好的。
她寫了許久,太陽都落山了,她才寫好,她疊好放在我手裡。
“我爹在城北上淮街頭,有個支愣起來的字畫攤子,那便是了。”
我接過信,嘴上答應著,然後就出去端藥了。
我沒有去看她寫的什麼,順手就把信丟進了火爐,頃刻間就化為灰燼了。
6
我端藥進去的時候,她頓時又像換了個人似的,臉上淚痕都還在,卻帶上了明媚的笑。
“碧落,你打聽好沒有,太子會不會去後山,還有我那套藍綠色衣裙,你去裁縫店裡取了嗎?”
碧落又是誰,是跟錦書一個戲本子的嗎?
我放下藥。
“娘娘我是青蘿啊,你喝了藥我們就去取衣裳。”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還捏了捏我的臉“你怎麼今天這樣貧嘴,你不是碧落,誰是?你再這樣,我下次吃芙蓉糕,可不帶你了。”
我看著她,笑起來真好看。
“好好好,那娘娘喝藥吧,喝了藥我們就取衣裳去。”
我剛說完,她就含羞帶怯的樣子“油嘴滑舌,叫什麼娘娘,這都還沒見著太子呢!”
她說的藍綠色的衣裙,我記著了,我去司衣局領了些布料,想給她做一身衣裳,不過這藍綠色看起來太過冷清了些,於是我就在胸襟前繡上些栀子花,還有衣擺上也繡上了。
但是她今天不知道怎麼了,縮在床角不肯出來。
我捧著一大束栀子花去哄她“娘娘你看美不美,要不要出來看花。”
床幔遮住了她的臉,她聲音帶著哭腔“碧落,我……後悔了,求你別留我一個人,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
“奴婢就在娘娘身邊,不會丟下娘娘的,你快出來,看看這栀子花。”我輕聲說道,深怕刺激她。
“那你怎麼不喚我錦書了?”
這我倒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正想來著,給她洗澡的嬤嬤就來了,她冷眼看著床角的皇後,直愣愣地說道“娘娘,出來洗澡了。”
聽著這聲音,她更往床角縮了,像一隻孱弱的小貓,嬤嬤見她不動,就從袖口裡掏出一個東西,是一個小巧精致的鈴鐺。
她晃動著鈴鐺,發出叮鈴聲,皇後娘娘就像是被人追似的,一下子爬下床,她險些摔倒,還好我扶住了她,她唯唯諾諾地站在嬤嬤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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