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已經用「我」自稱了。
我也安靜地點了點頭。
「墨竹,你一向安靜沉穩,不惹事,這是好的,但是對宮裡的風向,很多人本性如何,心裡在想什麼,你都不夠敏感。在宮裡,太過S板木訥,也不是求存之道。」
皇後隻是感傷片刻,居然又開始慢慢回歸了理性的神情,說教起我來。
我自然要記在心裡。
皇後在我心裡總是聰明冷靜、沉穩果斷的形象,她的感傷猶豫也總是不會太久。
我想,在這宮裡,陛下性情暴躁,陰晴不定,宮裡得寵的貴人我數不清也記不得幾個,我隻知道花朵一般的女子不停地綻放又落下,而她能一直穩坐這個位置,我認為,她絕對是這個宮裡最聰明的女人。
而且,她的很多話裡面都帶著暗示,而我大多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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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找桂香打聽打聽小道消息不是壞事,你知道得多,也不代表你一定要掉了腦袋。」
「你很精明,但是更像是男子的精明,你像是小兵、侍衛的那種精明,你把服從、冷靜、堅忍、沉穩,當作了唯一的求存之道,但是你仍然不像是宮女的精明,你不夠敏感,不愛打聽消息,不關心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情感……你這樣的性子有壞處,但也有好處。」
「但是,桂香的性子,總能補足你的缺點,讓你看到更多的東西,知道更多的東西,拓寬更多的眼界,你要知道,有些事情,需要S守規矩,而有的時候,靈活機敏一點,反而能保命。」
「你們倆人,都要互相幫襯著點,互相補足對方的不足。」
「另外就是,加上凌錦,你們三人的性子也是互補的。」
這幾句話我沒聽太明白。
三人怎麼性格互補?
又怎麼補足呢?
「本宮的用意,你明白了?」
這句話我也沒聽太明白。
我卻還是沉穩安靜地點頭稱是。
「不用擔心,就算你聽不懂,你總是能吃一塹,長一智的。人教不會你的,事也總能教會你,你學東西總是很快……」
我知道,吃一塹,長一智,我擅長總結經驗,可我不想再吃塹了。
太疼了。
15
那天之後,皇後就對我格外好了。
她總是每天都把我叫到宮裡學各種東西,讀書、識禮,書上沒有的也要教我,她恨不得把自己在宮裡學到的所有識人、管人經驗,和一堆心眼子都一股腦地塞給我,絲毫不在乎填鴨式教育對我造成的精神損傷。
她也沒有考慮到,我的腦袋並沒有比桂香空空的腦袋聰明到哪去。
桂香是腦袋空空,根本存不住東西,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而我,腦袋是木頭做的,裡面又裝了碎石頭,道理根本塞不進去。
不過好在我記性極好,聽不懂,卻記得清晰,那些零碎的知識卻還是不知不覺地溜了進去,隻是一時我還沒悟透。
於是知識像是一把把種子撒進了我的木石腦袋裡,我表面看上去沒有變化,但是她說過的那些話,總會在未來某一個時刻突然乍現出來,就像是一場春雨淋過之後,石縫裡突然有翠綠的嫩芽伸展開來。
我一開始還不明白皇後到底為什麼突然這樣對我好。
後來,我看到了靜嫔的臉。
其實,我以前看到過她很多次了,但我甚至沒留意過她是哪個宮裡的貴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就回過神了。
像我。
像老了的我。
16
三年過去,就像皇後說的,有一天,我突然理解了皇後說的話。
凌錦聰明,性子劣,是犟驢。
桂香笨,性子好,底線靈活,太沒底線,甚至有點道德敗壞不要臉了。
我也笨,性子靜,但是是有道德底線的犟驢。
我罵醒桂香,讓她別走歪路走捷徑發橫財,桂香哄著凌錦,把刀放下別砍人、別打架、別鬧事,我還提醒凌錦別搞陰謀害人,然後凌錦帶著我倆讀書長腦子。
但是我一長腦子,就發現凌錦腦子裡全是陰謀詭計——各種害人招數,精妙到令人膽寒。
沒長腦子之前我還覺得她隻會打架來著。
桂香不讓凌錦明著打架罵人,她就想著背地裡陷害冤枉別人。
在凌錦的世界絕對裡沒有「和好」這兩個字,隻有敵人和朋友,對於敵人,隻有揍到鼻青臉腫,和算計對方兩個選項,總之一直報復到她爽了為止,怎麼狠怎麼來,怎麼解恨怎麼來,報復行為結束之前,她似乎沒有絲毫作為人類的同理心。
人怎麼能有種成這樣?
我不支持背後報復,但是桂香總覺得沒問題,她覺得,隻要凌錦足夠聰明,沒人發現就行,倒是當面打架,太傷和氣,太丟臉,還容易被罰跪。
這就是我倆的區別。
陛下一向多疑易怒,她要是搞陰謀被發現了,陛下才要防著她呢。
不被發現自然是好的,但是從長遠來看,可不能這麼賭,被發現一次就完了!
反正三年前,自從皇後不知道發覺了什麼東西之後,她看凌錦的眼神裡,總是多了幾分提防,也不再把她當作孩子一般去親近疼愛了,幾乎什麼好處也沒有她的份兒了,宮裡的活動也通知不到她這裡。
搞陰謀倒是可以,但是要學會藏,學會收斂,宮裡大人物們難道不比一個孩子聰明嗎?
一旦讓比你有權力的人發現到你早慧又惡毒,一個小孩子在他們眼皮底下搞算計,大人物們都明著不會說什麼,心裡就會記下你,以後出了什麼壞事,都會懷疑你,也不敢親近你、重用你。
長遠來看,實際上自作聰明才是S路一條。
孩子之間,打打鬧鬧、罵罵咧咧都沒關系。
自作聰明,偷偷搞陰謀被上位者發現,才是最可怕的,最容易寒了上位者的心。
不過,凌錦有架也是往S裡打……總之,她性子是真的夠瘋。
真沒辦法!
這幾年,她看在皇後的面子上,跟五皇子不再針鋒相對,甚至也有了幾分虛假的兄妹情誼,但是她又跟七皇子結上梁子了。
國子監下學時,一場雞飛狗跳的打架之後,又是一次漫長的罰跪。
五皇子去接她時,嘴上正吐槽著凌錦都是這個年紀的姑娘了,居然還能跟人打起來,伸手就要去扶凌錦,凌錦卻甩開了。
而我也是在扶她回去的路上,才突然悟透這一堆道理的。
「這事沒完。」
凌錦咬牙切齒,而她一向說到做到。
那我就知道這事絕對沒完了。
五皇子湊了過去,趴在我耳邊說:「墨竹,回去你多少得勸著點她。」
太近了,於是我躲開了一下。
「是,奴婢明白。」
我抬頭看去,天空已經是深藍色,一陣蟬鳴聲響起,我看著五皇子叼著狗尾草,拎著剛捉的蛐蛐,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又是一個悶熱的夏夜。
回宮之後,我把自己路上悟出來的那一堆道理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
凌錦聽愣了。
愣了半天,她一下子笑了出來。
「墨竹啊墨竹,你早說這一堆大道理啊,我以後就不報復了。」
她又愣了一會兒,又問我。
「你真覺得,皇後娘娘在防著我?」
凌錦做事情一般是盯緊目標,不擇手段,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就顧不上了,於是在一些事情上,她腦子居然比我還要鈍。
就比如說,上次我跟她聊到,她過去被雜役房孤立了幾年,她卻突然打斷了我:「我被孤立了嗎?」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大家都在躲著她,不喜歡她,故意欺負她,她自己居然不知道。
她當時居然還說:「不知道啊,別人欺負我的時候,隻會說我幹活拖後腿,我就想著可能確實是我幹活不行,她們才欺負我,別的,躲著我什麼的,我也沒注意……我隻顧著想怎麼離開那個鬼地方了。」
那模樣不像是在撒謊。
這幾年凌錦雖然恢復了身份,有了書讀,但是很多皇嗣宮裡宮外的活動也是被排除在外的,這三年多,皇後如何防著她,幾乎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她居然也不知道。
「墨竹,還得是你啊。」
凌錦拍了拍我。
「那桂香也太圓滑了,我問了好幾次,她每次都說,皇後娘娘準是忙,把我忘了,心裡絕對是疼我的。」
桂香你個奸臣。
我在心裡暗罵。
「今年宮宴,本宮一定要去。」
凌錦大部分時候不愛講這些禮節,都是自稱「我」,現在用了「本宮」,就一定是認真的。
「本宮才不要做什麼融不進去的外人。」
凌錦如今已經快十四歲,她個子越發高挑,但是她搖搖晃晃地站在椅子上,孩子一樣又坐到茶幾上。
「墨竹,感覺有什麼不利我的情況,可別悶在心裡,有話可以跟我直說。」
「是。」
我低頭,突然感到窗外閃了一下,還沒等反應過來,雷聲已經落下了。
我又想起我曬的被子還沒收。
等我匆匆忙忙回到我房間的時候,桂香已經替我收好了。
我剛準備歇息,就注意到了桂香的異常。
她對著銅鏡塗脂抹粉,欣賞自己,又從櫃子底下翻出來一件漂亮衣裳。
「桂香……」
「哎——可別說教我啊,這衣服可是正經門路得來的,我可沒掙不該掙的錢。」
桂香急著打斷了我。
「好看嗎?」
在燭火下,她的眼睛好像在閃閃發光。
她得意地展示著——那是一件灰白碎花抹胸襦裙,衣裙上面還縫上了星星點點的碎花刺繡,飄帶和抹胸上也是精致的花紋刺繡,抹胸上還鑲嵌著一排的珍珠。
那花樣是——桂花?
「皇後娘娘賞我的。」桂香得意地對我說,「等到年末,咱倆都要被封為掌事宮女,平起平坐,過幾天,皇後娘娘也會賞你幾件新衣的。」
我點了點頭。
「那你……大晚上把自己化成這個樣子又是做什麼?」
「墨竹……你覺得……五皇子……怎麼樣?」
「桂香!」
五皇子性格很好,有時候會把桂香逗得哈哈大笑,兩人的性格很像,隨和又活潑,我是知道的。
但是這樣不好。
「那我也不能勾引七皇子……他還小著呢。」
「桂香!可不能想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
「墨竹啊,你還是不明白我呀。」
桂香卻突然嚴肅起來,語氣帶了幾分悲涼。
「像我這樣的破落戶出身,長在鄉下的小庶女,雖然祖上和皇後娘娘算是能攀得上親戚,但那也是拐了好幾十個彎的。在這年頭,想和李家攀上親戚的,京城裡好多世家都要排著隊,其實我又算個什麼東西呢,無非是運氣好點,還不是做奴婢的命?我父親把我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塞進這陰森的宮裡來,就是在拿我的命賭整個家族的運,以後他也不會甘心隻讓我做個宮女的。前幾天,有人來信說,我娘年紀大了,頭發花白,眼睛也……」
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桂香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姑娘了。
如今她已經十七歲了,她仍舊活潑、乖張、野蠻,似乎從來沒長大過。
但是她笑嘻嘻的時候,那雙彎成月牙的、狡猾的狐狸眼裡,似乎總藏著幾分苦澀,像是在強顏歡笑。
「墨竹,以後如果我做了不體面的事……你可別討厭我。」
「不會的。」我連忙跑過去抱著她,「不管你怎麼選,走哪條路,我都希望你過得好,在這個宮裡大家都身不由己,你算是我最好的……」
「咦——可別搞!肉麻S了!」
桂香卻又一把嫌棄地推開了我。
「好嘞好嘞好嘞,俺也最喜歡你了。」
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17
不過,桂香卻也沒能等到走歪路的機會。
一個是,她娘病S了,她心氣散了,不想再爭了。
皇後特許她出宮去守孝。
一個是,五皇子似乎是看上我了。
對,他看上我了。
桂香走後,一場戰事又爆發了,這次在北疆,從夏天一直打到深冬。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三個月之內就能夠打贏,快速地結束這場戰爭,但是現在,從來沒傳來過什麼好消息。
隻知道皇上又莫名其妙禁足了幾個妃子,賜S了幾個大臣。
整個宮裡都在緊繃著,後來連這件事情大家幹脆都不談了,隻知道局勢越來越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