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
「陛下,我請旨領兵青州軍,踏平蠻族。」
明亮的朝堂上,我襲甲而立,目色從容。
我本就不是什麼勞什子公主,而今蠻族異動、風起雲湧,正是我回青州的最好時機。
至於這京城,無論事還是人,都不值得我留戀。
「繞兒……」
我俯身跪下。
「皇叔叔,我在邊疆長大,今朝青州有難,我自當前去。我有本領在身,自當為皇叔叔分憂,我願無令不得入京,駐守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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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求一件事。」
陛下撫了撫長須:「你說。」
「希望陛下免去我公主的名號,另將罷免晏雋的驸馬身份。」
「好啊!」
皇叔叔拍掌大笑:「繞兒終於放下那個小兔崽子,我允你!」
「謝陛下!」
我孤身一人,馳騁在歸返青州的林間時,陛下在大殿之上昭告朝堂,封雲家雲繞為雲棲將軍,駐守青州,一應事宜由我全權做主,另免去晏雋驸馬之位。
皇叔叔還是保留了我公主的封號,作為他對我的重視,鎮壓青州有異心的將領。
相隔千裡的公主府內,晏雋呆愣許久,難以置信雲繞居然會同他和離。
空蕩蕩的府內,隻有他和一紙和離書。
「不可能,她費盡心思,怎麼會離開我?」
「肯定在騙我,我要去找她。」
指尖顫抖,他推門而出,卻被攔回去。
「滾開!」
他眼眶通紅,咬牙切齒。
京都尉面無表情,一絲不苟:「陛下有旨,不允晏小將軍離開公主府,騷擾雲棲將軍。」
「你!」
10
白駒過隙,時間如流水,轉眼間我已經在青州待了一年了,眼下正是大戰之時。
風沙呼嘯,兵刃相接,呼嘯的風裹挾了戰士的血,荒涼悲壯。
我騎在馬上,揮舞著長槍,破敵深入。
「烏日漢,現在歸順還來得及。」
這是我給他的最後通牒。
絡腮胡的大漢狂笑兩聲,迎面拔刀而來。
長槍與狂刀相接,轉眼間已經過了百招。
戰局洶湧,蠻族援軍將至,不能再給他拖延時間。
眸光一凜,我轉身間露出破綻。
在烏日漢眼中精光乍現遲緩之時,一柄長槍刺穿他的心口。
在墜馬負傷的最後時刻,我一舉斬下他的頭顱。
被刀刺下馬的一刻,時間分外漫長。
我的腦海中閃過無數,最後定格到我的親人。
我扯起嘴角,這三月的戰爭終將結束,我也終究不負雲家之名。
卻沒有料想到,我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感受到的不是堅硬的沙地,而是溫暖的懷抱。
那人焦急的神情撞入我的眼簾
是英斂。
昏迷時間格外漫長,我做了一個好久的夢,夢裡有父親,還有母親,我遲遲不願醒來。
「父親……」我喃喃夢囈。
再一睜眼,就是在我的行軍帳中。
我支撐起身體,果然如同預料到的,滿身創痕上更添新傷,像破破爛爛的布娃娃。
我幹澀地移開眼,卻意外發現守在床前的英斂。
我先下身子不爽利,身上隻有滲血的繃帶。
雖然我如今這副身體破爛不堪,肯定叫人提不起欲望,或許甚至如同晏雋所說「惡心」。
但男女不便,他不應該在這裡。
我想要喚醒他,可當我的手觸及他的肩頭,手掌就被緊緊攥住。
抬眼就直直撞入他沉沉的黑眸。
他是醒著的?
11
「你出去。」
他既是醒著的,還賴在人屋裡不走,實在是大膽。
我別過頭,不去看他。
英斂卻伸出兩指,把我的臉轉回來,惡狠狠道:
「你膽兒挺大啊!雲繞!誰給你的膽子去單挑烏日漢的,你挺牛掰啊!」
他濃眉挑高,怒氣衝衝。
而我低下眼睫去,專看他的下身。
血色沉沉,英斂也受傷了嗎?
「別給我擺出一副S人臉,有本事去S了晏雋那傻叉,在這裡逞什麼英雄。」
見我不搭理他,他愈發用力,將我的臉擠成兩團。
「我沒有……」我嘟著嘴艱難發聲,本來一臉嚴肅也滑稽可笑起來。
「哼。」英斂莫名笑了兩聲,遂松開了手。
「我告訴你,以後有我在,你就站我後邊就行。」
我低聲回道:
「不必。」
我既是青州軍大將,就應當站在眾人的最前面。
他探過頭來,早就知道我會如此應答。
「那就叫上我,無論去哪裡,讓我守在你身邊。」
他神色認真,一眼望不到底。
就像他曾經在教武場上,護住羸弱的我。
就像他作為我的家人送我出嫁,惡狠狠地警告晏雋要對我好。
而我曾經如飛蛾撲火般離開他,義無反顧,到現在滿身狼狽地回到他面前。
我凝噎,不作聲。
我知他心意,可不能回應
這般殘敗的身軀和心如槁木的我是萬般配不上他的。
12
青州軍大勝蠻族部落。
朝廷嘉獎如流水而來,可我仍知道還有一應後續事宜應當處理。
我既為青州守將,就要護一方百姓周全,安一方水土,剿滅殘餘,刻不容緩。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戰爭結束之後就是百姓民生為頭等大事。
開互市,通大道,振經濟。
我還記得父親染白的鬢發在燭火下尤為顯眼。
尚還年幼的我縮在寬厚溫暖的懷中,看著生澀難懂的文書,又困又迷糊:
「爹爹,就寢吧,阿繞困了。」
「阿繞乖,先去睡吧,爹爹再待一會,青州戰事在即,不可大意。」
我永遠記得,我那徵戰沙場的魁梧父親,在燭火下,在狹窄的書案前,凝眉深思,憂心忡忡。
現在青州的擔子就在我的身上,我不會叫父親失望。
13
已遠離京城三年有餘,我伸手接住飄飄落雪。
攜帶著暖意大氅披在身上,我微微側目,是英斂。
他知道我經過那一次後,對情愛一事拒之甚遠,就轉了性子,企圖溫水煮青蛙。
壞消息,他得逞了。
我與他已經成婚。
他知我之深,就好比晚風擁抱月亮,春風拂過朗日,纏綿不絕。
我今年二十有一,傷痕累累,白發叢生。
盡管我是剛強的女將軍,執掌大權的青州城城主,畢竟也是花樣年華。
我從豆蔻時驕縱明豔的石榴花,經世事顛沛,一下子日暮沉沉。
有心人不必教,無心人教不會。
他在我看著鏡中白發時,輕輕幫我挽發:
「阿繞已經這般漂亮了,頭發再那麼烏黑濃密,可叫其他小姑娘怎麼活?」
他在打诨,但他還叫我小姑娘。
他在我聽得雷聲陣陣,縮在角落低吼時,冒雨奪門而入:
「阿繞,不必怕,有我在。」
我緊緊擁住他,就好像擁住了整個世界。
我從救過晏雋之後就穿過一次女裙,那是我去迎晏雋回京。
他坐在馬上,打量著我胸前為他而留下的瘡疤說:
「我怎麼不知道你以前這麼惡心,穿這麼醜就別穿了。」
那時就好像有人給我下了個定義,我的傷痕,是惡心的,是醜陋的。
可是英斂卻說:
「今日是你最喜歡的上元節,合該穿得漂漂亮亮的,這些軍裝怎麼配得上阿繞呢?」
也許是他笑得太真摯,也許是我心底不安的躁動,鬼使神差地我竟換上那衣裙。
可是後來,我卻慌了,我怎麼扯也擋不住胸前的疤痕。
它從我的肩膀穿過我的鎖骨,刺目又惡心。
可有一隻手,將我拽出來。
他在陽光下笑著,就好像也把我從黑暗中拽到光明中來:
「果然,阿繞就是最漂亮的。」
可他明明是笑著,我卻看著他眼含淚光。
我小心地環顧四周,卻發現沒人嫌惡我,老板娘和繡娘們眼含淚花,笑著誇我好看。
我想,那可能就是真的好看了,畢竟她們從小看我長大,不會騙我的。
那日放花燈,我是那般快活,青州百姓安居樂業,我的花燈隨水徐徐漂走,微波漣漪,燈火璀璨
看著手中的雪慢慢融化,就如同那些不堪的往事連同不該的人都各自安好。
可我沒料想到,隨著自京城的嘉獎中,竟還跟來了我不想見的人。
14
那夜,我本該早早歇下。
因為我曾經忙於公務,熬夜至暈倒。
多虧英斂半夜給我送夜宵才能及時傳喚醫師,否則,我這身體可能又要雪上加霜。
那是第三次他衝我發脾氣,第一次是我非要嫁給晏雋,第二次是我單槍匹馬斬S烏日漢。
他剛剛還在擦拭我的額頭,見我睜開眼,就別過身去,僵硬得不行。
我伸手拽拽他的袖子:
「怎麼了,阿斂?」
「呦,誰敢怎麼你啊,你可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誰能耐得了你。」
許久未見他耍性子生氣,倒叫我別有滋味。
我故作淡漠,閉上眼睛:
「那好吧,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果然,他一下怒氣衝衝地轉回來,對上我笑眼彎彎也咽了咽口水鎮定地說:
「你,聽好了,我也曾不知天高地厚,視S如歸,可我有了你,我渴望長命百歲,更希望你能長命百歲,你聽懂了嗎?」
我一怔,點點頭,被他大力擁入懷中。
可是今夜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和英斂已經就寢,竟還有人來敲我府門。
英斂的大掌箍在我的腰間,不住地摩挲:
「別管他,什麼時候了都。」
我起身穿衣,簡單的束發,開門去。
「別是有什麼要緊事,可別耽誤了。」
他牽住我的手,為我穿好鞋,走在我身前,回頭微嘲:
「那好吧,就陪日理萬機的城主大人走一遭吧。」
我悶笑,瞥他一眼。
可大門敞開來,站在外面的卻是晏雋。
我竟有些認不出他來了,他憔悴了許多,胡茬縱生,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血絲漫布,黏膩的視線緊緊鎖在我身上,倒叫我渾身難受。
英斂注意到我的不耐,微微側身擋在我身前。
見我開了門,他喜不自勝,卻也有些疑惑:
「阿繞,我來了,你怎的白發生了這麼多?」
他目光下移,觸及我和英斂相握的雙手,聲音陡然拔高:
「你是誰!滾開!放開阿繞!」
15
「我是誰?我是阿繞的夫君。」
英斂攥緊我的手宣示主權,眼中譏諷盡顯。
我看著晏雋如癲似狂,朱唇微啟:「你來幹什麼?」
「阿繞,我都知道了,是我太傻錯信她人,你打我好不好,罵我好不好?」
他匍匐在地上,像搖尾乞憐的狗伸出手拽我的衣角。
我冷眼看著,在他將要觸碰我之時後退大步。
真是奇怪,曾經放在心上的人就在眼前,卻再也生不起半絲波瀾。
反倒看到這般惺惺作態,有些惡心。
「你錯了,就是容花救的你。」
「不,不是她!是我豬油蒙了心,阿繞,對不起。」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更何況他曾傷害過我。
「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我現在過得很好,希望你別來打擾。」
「呲。」
我轉身就走,我對他既沒有留戀也沒有恨意,那些荒唐的往事都已經在這幾年中消磨殆盡,餘下的僅是我的新生。
英斂偏頭,眼中譏诮分明。
白雪皑皑,燈火通明的城主府門漸漸關閉,晏雋跪在地上,眼眸通紅,疲憊不堪。
16
府中有人來報,晏雋一直守在門外不吃也不喝,像一尊雕塑。
城中議論紛紛。
而我在書房裡,一邊批改文書,一邊吃著英斂喂來的葡萄。
下人唱曲似的通報,而我批改文書不動如山。
這又是做給誰看呢,他覺得這樣能補償我嗎?
「傳我命令,城主府上下不得與他有一點幹系。」
城主府上下如同鐵桶一般,不讓他有半絲靠近的機會。
他不再光明正大地守在府門外,反倒畏畏縮縮地跟蹤起我們的行蹤。
他像流浪漢一樣,衣衫褴褸地尾隨在我們的馬車後。
任哪個曾經識得他的人,也無法認出現在這個流浪漢曾是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無所不為的晏小將軍。
我也沒有義務去規勸他回歸正途,也沒有這個必要。
不鹹不淡地看著他如過街老鼠被青州百姓毆打嫌棄,也無甚波瀾。
青州民風淳樸,他們知道這是曾欺辱我的驸馬過後,就想盡辦法不讓他好過。
晏家的人曾來過,畢竟我們曾是世交,面對長輩我也以禮相待。
晏夫人撫摸著我的發,顫顫巍巍,最終將我攏到懷裡;
「孩子,你受苦了,那個不孝子你不要管,昂?「
我也沒想清楚,晏雋到底是怎麼做到, 眾叛親離的。
也許是痴迷青樓,使家族蒙羞;也許是膽大包天,觸怒聖言。
我掀開簾子看向那個佝偻的身影,百轉千回。
「阿繞?」
「嗯?」
我回頭看向英斂, 他目光沉沉, 看透了一切。
我莞爾一笑:
「我不回頭。」
番外:英斂視角
天知道我看見阿繞滿身的傷疤時, 多想S了那個晏雋。
我從小捧在心尖尖上嬌養大的小姑娘,今日連同我說話也是怯生生的。
我曾不止一次悔恨為什麼不在她非要嫁給晏雋時,不把她打暈帶回青州, 像是同她賭氣, 她婚後三年我一次也沒去看她, 也不曾知曉她受了那麼大的委屈。
「晏雋,同我回府。」
「(阿」這一次,無論是誰,都不能將她從我身邊搶走。
無論是斑白的頭發,還是滿身的傷疤,都是她的一身勳章, 我愛的姑娘, 守住一方城池, 庇佑四海百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
可再次見到她穿上羅裙那一剎, 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果然, 阿繞就是最漂亮的。」
我聽見自己如此說。
區區三年時光, 我就收回了阿繞的心。
那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小姑娘,那燦爛如朝日的雲繞,終於回到我的身邊。
可總有不速之客,那該S的晏雋竟找了過來。
他搖尾乞憐地匍匐在地上, 祈求我的小姑娘的回心轉意。
我的手因為極度憤怒而劇烈顫抖,緩緩伸向我身後的劍。
可下一秒天籟降臨, 阿繞拒絕了他,沒有絲毫餘地。
翌日, 我派人向城中百姓透露他的身份, 果不其然,民憤而動。
我站在高處,看著他四處逃竄的狼狽樣子,薄唇抿緊。
這還遠遠不夠, 遠遠比不上曾經你給予阿繞的傷害。
可是晏家與雲家世代交好,是朝堂上擁護皇帝的助力, 絕不能反目成仇, 而雲繞也不想沾染他的事。
雖然強烈的欲望在心中湧動, 飲血長鳴。
但終是轉身離開。
沒過多久,他就S了, 亦是滿身瘡疤, 流落街頭。
是我為他收斂屍身,送回晏家,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他離我們遠遠的。
我們過了許多許多年。
阿繞被我養得很好, 已經很少見有白頭發了,我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都很像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