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句話我我也熟悉過的，彼此兩小無嫌猜的時候，魏鳳闕也會偷偷越牆探出頭來瞧我，隻為小心翼翼遞給我一支山上遲開的紅梅。

春時馥鬱的香氣，曾經氤氲過我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

 

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點點頭，示意他開口。

 

「桃花散人，是你嗎？」

 

我眉眼動也未動：

 

「魏郎君，莫不是就為這個問題攀了崔家的牆頭？」

 

魏鳳闕苦笑一聲，復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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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珠寶，也不能讓你接受我……的道歉了，是不是？」

 

我背過身悄悄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點頭：

 

「錢是金貴物，但沾了腥氣髒汙，我也不要。」

 

魏鳳闕深深看了我一眼，袍子底下卷了一股涼風，終於轉身而去。

 

我知道，這不是魏鳳闕期待的結果，以他對秦真真的真心，想來下一波的攻勢就要來了。

 

8

 

果然，不久以後，書坊裡傳來消息，說桃花散人的書被冠軍侯悉數買了下來，已經擔進宮中做了旁證。說是魏鳳闕上告聖人，說民間有一桃花散人詆毀朝廷命官。

 

茲事體大，皇後殿下傳召桃花散人進宮辯駁。

 

皇後殿下向來仁愛聖明，也曾替皇上閱讀奏折，評斷公道。

 

我摸了摸鬢上的桃心簪，貼上桃花花鈿，直起腰板，乘坐一頂小轎入宮。

 

朱雀門外，魏鳳闕向我投來深深一瞥，我安然坐在轎內，坦然略過他的目光。魏鳳闕卻策馬過來，如從前並無嫌猜一般低低說一句：

 

「若我說，我後悔了，冉冉，你願不願意聽呢？」

 

我詫異地挑起眉頭：

 

「魏郎君久在沙場，沒聽說過落子無悔？」

 

他不明因由地笑了一聲，收起目光，自去收拾儀容等待觐見。

 

待到入宮呈情時，皇後見我並無異色，反而笑指魏鳳闕道：

 

「你們兩個小兒女的事情，倒是鬧得滿城風雨，要請本宮這個管家婆調和。」

 

魏鳳闕早已在堂前跪著，再拜道：

 

「臣早知桃花散人是崔家娘子，一切爭風吃醋之處，都歸在臣不理家事之錯上。可是桃花散人因一己私心，寫風月私事，鬧得滿城風雨，實在爭得與朝廷無光。」

 

皇後面上不顯，一雙威嚴的眼睛掃過我：

 

「崔小娘子，冠軍侯所言是否為真。」

 

我屏息靜氣，叉手作禮：

 

「妾確實以桃花散人之名，寫就兒女情事。難道魏家的郎君，就不知道風月故事，向來為民間所愛。莫說桃花散人寫得，便是梅花散人，牡丹散人也寫得。天下難道隻有一個桃花散人寫風月故事嗎？」

 

我早請書坊另送了一大箱話本同我一起進來，這些話本多雜俚語，文風拘束，但是寫的無外乎是才子佳人的情愛。因追桃花散人的風尚，一時間桃花散人之後，更有梅花散人、牡丹公子等筆名出現，寫的皆是同樣同式，痴男怨女的故事。

 

我點檢幾本情愛話本，請內侍送上給皇後審閱，一辯真偽。

 

皇後粗粗一看，露出一個極為輕淡的笑來：

 

「確實通俗，這些诨名，倒也別致。」

 

還不等我安下心，皇後側頭偏向魏鳳闕那邊，笑得更加慈愛：

 

「那按照冠軍侯的要求，該如何懲治這位崔娘子呢？」

 

魏鳳闕重重叩首，道：

 

「稟皇後殿下，臣有一兼美之法，伏請殿下採納。」

 

他悄悄投注過來的目光，似乎千言萬語，脈脈含情。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皇後點頭道：

 

「若能和美解決此事，自然最好。你且說來聽聽。」

 

魏鳳闕抿嘴沉思片刻，珍重開口：

 

「臣有一紅顏知己，秦真真。臣徵戰沙場，險些喪命之時，是她救我於危難。又以情相託，臣不能辜負。」

 

皇後沉吟片刻，道：

 

「情發自然，不算有錯。」

 

魏鳳闕垂下頭，繼續道：

 

「可臣也有一青梅竹馬的妻子，崔冉冉。臣與她從小一起長大，也曾議定終身，允諾彼此絕不相背。」

 

還未得皇後開口，魏鳳闕仰起頭，眸中似有淚光：

 

「臣請殿下降旨，秦真真為妾，崔冉冉為妻，從此以後，臣會兩全兼顧，既不會讓真真失去庇護，不讓冉冉再有吃醋之舉。」

 

皇後但笑不語，半晌才開口：

 

「魏郎君，當真虛懷若谷啊。」

 

皇後偏頭，面上收起了笑容，垂詢問我：

 

「如今，魏郎君願意重圓破鏡，再收覆水，崔娘子意下如何？你二人這團亂麻，兩個月以來不知多少人看著笑話。若是願意，本宮倒是可以保媒，成就這一段遲來的金玉良緣。」

 

我眼皮下垂，平穩呼吸，不敢泄露自己內心：

 

「多謝殿下恩澤……可是金玉良緣再好，妾，也絕不願意。」

 

靜默一炷香，皇後驟然撫掌大笑：

 

「當真如所說，是一位奇娘子！」

 

她酣暢淋漓地笑完，才轉頭和魏鳳闕說：

 

「冠軍侯想要兩全，卻不知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崔娘子不願重拾舊好，本宮也不能強人所難。既然如此，本宮親為你與那位秦娘子賜婚，望你二人琴瑟和鳴。往日種種，不必再提啦。」

 

魏鳳闕咬住牙，欲言又止地不肯謝恩：

 

「臣伏請皇後殿下，延遲下旨，臣願意在一個月內再試一試，令冉冉回心轉意。」

 

皇後似笑非笑，俯下身問我：

 

「崔娘子，你說呢。」

 

我實在忍不住，行禮後才開口：

 

「請皇後殿下允準妾身為自己一辯！難道世上的好事都給魏鳳闕了不成？男子漢大丈夫重諾千金。他要秦真真的痴心一片，便不該再肖想崔冉冉的兩廂情願。如此做得來收不回，豈非荒唐？」

 

想起前世，多少人在我耳邊誇贊魏鳳闕的情深義重，我的眼淚沿著臉頰流下來。那時彷徨抑鬱，深鎖重門的我，連哭都不敢。我不能妒、不能恨、不能怨。因為魏鳳闕救了我，舍了秦真真。

 

哪怕我連魏鳳闕移情別戀都不知道。哪怕我從來不願意在旁人的情愛裡摻和一腳。

 

我不顧儀容，擦了一把淌滿臉的淚水，繼續罵：

 

「你口口聲聲說愛不等於責任，卻不知世上情願為愛侶擔責受怕的，才個個兒都是有情人。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實在令人惡心！」

 

到底是說出口了。

 

大殿裡寂靜無聲，唯有皇後燻著的蘇合香悠悠升起一縷煙。

 

半晌，魏鳳闕開口，神情悲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你傷的這樣深。」

 

皇後嘆了一口氣，下定結論：

 

「你看冠軍侯，你連崔娘子心中到底想什麼都不知道，倒不如回去籌備與秦娘子的婚事去吧。」

 

魏鳳闕再不情願，也隻能辭告回家。

 

塵埃似乎落定。

 

9

 

據說魏鳳闕回去以後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嘴中喃喃叫著錯了。

 

秦真真曾經來到崔府門前候我，央求我去見見魏鳳闕。

 

這些，都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的謝景曜告訴我的。

 

魏鳳闕醒來以後，已經到了形銷骨立的程度，一面拾起來與舊部的聯絡，一面主動將宮內定下與秦真真的半年婚期，突然提前到了三天後。

 

冠軍侯得蒙天家賜婚，據說魏府半條街都被披上了紅。可憐一樁本來郎情妾意的好姻緣，如今倉促之間，門庭寥落，恐不得幾個人祝賀。

 

謝景曜時常登門往來，日漸不把自己當客人，若非生的實在俊美，一邊喝茶說八卦緋聞的樣子哪裡像是個王爺，分明是隻壞心眼的狐狸。

 

魏鳳闕成親那一天，經常與我合作買賣的書鋪傳來消息，說驟起大火，我正印刷的新作毀去大半。

 

我忙乘車去查看。

 

不到半路，卻聯同白芷一起，暈倒在車內。

 

等我醒來，顛婆在一架搖搖晃晃的架子裡。

 

吹打之樂，近在耳邊，我頓感大事不妙。

 

隻聽見喜娘高唱一聲，轎子落地。

 

掀起轎簾，鋪天蓋地的紅色映入眼簾，我又見到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剎那間，一幹人等道賀聲音戛然而止。

 

隻有魏鳳闕岿然不動地盯住我，貪婪地好似重獲失而復得的珍寶。

 

許是我的眼神過於憤怒，魏鳳闕苦笑一聲，從懷中掏出與魏家姨姨給我的那隻一般無二的玉镯子：

 

「冉冉，你也重生了，對吧？」

 

他低低訴說：

 

「這些日子，我一直很後悔。在夢裡朦朧不見你的身影。直到前些天才算大夢初醒。原來算上前生，我與你已有十六年的情緣，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是一個懦夫，大錯鑄成的時候才知道悔悟。所幸，還沒有太晚。」

 

原來他聯系舊部，就是為了這個。

 

魏鳳闕，當真是瘋了。

 

此刻，他多麼英俊深情，綿綿私語：

 

「我知道，是我辜負你。十年青梅竹馬，六年結發夫妻，冉冉，再嫁我一次好不好？」

 

我思考半刻，蠕動嘴唇：

 

「你補上這玉镯，又是何苦？」

 

他越靠越近，深情仿佛要將眼中的我溺斃。

 

我卻猛然拔下頭上的簪子，奮力抵住了他的喉嚨。簪子再進一寸，他就會S。

 

我沉沉開口，命令魏鳳闕：

 

「往事齷齪不足提，我不要做你的妻子，也懶得縱容你這胡言亂語。速速令人送我回家。」

 

魏鳳闕咬緊牙，S活不言語，甚至慘然一笑：

 

「S在你手上，是因果造化。我不冤枉。」

 

我叫他不行，趕忙喝令周遭僕從：

 

「立即抬轎，送我回府。否則，冠軍侯就要S在我手中。」

 

周遭僕從噤若寒蟬，無人可應。

 

我的心越來越沉。

 

魏鳳闕這一套無賴行徑，虧得無非隻有我。

 

突然有人揚聲：

 

「你的新娘可以說秦真真也可以是秦假假，卻一定不是崔冉冉。」

 

話音未落，謝景曜映著半城天光晚霞，領崔家幾隊僕從，好似融融春風，朝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崔冉冉，我陪你回家吧。」

 

我連忙起身，卻被魏鳳闕牽住我的衣袖，一張臉上遍布淚痕：

 

「冉冉，別走。」

 

我順手拿簪子利利索索劃開了他牽住的那一角袖子，最後一次平心靜氣地說：

 

「重來幾遍, 你怎麼依舊不是個東西。」

 

10

 

魏鳳闕的大膽行為很快就傳到了皇城中，而謝景曜冒冒失失的解救, 也成了城內的一段佳話。皇帝口諭，拿掉了魏鳳闕冠軍侯的頭銜，令他在家改過反思。魏鳳闕試圖從魏家姨姨那裡遞口信給我, 姨姨不應。

 

我也不再去關注魏鳳闕的一行一動了。

 

皇後招我進宮安撫，看似家常問我：

 

「桃花散人，我聽聞你在新作裡寫『世外縱有不老天仙貌，人間愚公合該配愚婆』, 是不是有心踏春再尋青呢？我宮裡正正好好有遲開的一樹春桃, 入不入得你的眼呢？」

 

我望向屏風後那一角紫袍, 鼻腔裡仿佛縈繞蘇合香的味道，下定決心回道：

 

「妾寫的新作，寫的並不是妾一人的風月情事。」

 

皇後收起笑容：

 

「崔娘子，這是何意？」

 

兩世委屈齷齪在我胸口橫亙, 一個長而又長，懸而又懸的念想由不得我不開口：

 

「妾想入眼的是人間萬象, 想寫的是天下女子的眼淚。我父親曾經設想若我吞辛含悲，委曲求全是何等境遇。那其他委屈的女子, 她們難道不是父母掌中珠, 心肝肉？」

 

是了。謝景曜是很好。可是我現在想要做的, 絕不是再進入一場婚姻裡。我還想看看天之大海之闊。

 

皇後悲喜莫辨，半晌才開口道：

 

「那你要求的是什麼呢？」

 

我重重叩首, 吐出一口濁氣，才回答皇後：

 

「古有採詩之官, 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妾，想請皇後賜妾一副木鐸, 妾願遊四邊海，採八方風，寫萬民所願，寫百姓所想。」

 

我被巨大的衝動催開口，說這樣一句痴人說夢的話，已經是極限了。

 

果然被皇後沒好氣地趕回了家。

 

雖然皇後沒好氣地把我趕回了家, 可是隔天當真贈了我一副木鐸，還叫內侍告訴我：

 

「我生的孩子不夠好看, 能叫你留戀, 你自顧自己去吧！」

 

這是應允了。

 

不過月餘，楊柳青青江水平, 我平靜地背著一筐書，同不放心的父兄告別，騎馬瀟灑出城。

 

卻聽到後面有人呼喚。

 

謝景曜強作鎮定，卻被滿頭大汗泄露著急的心情, 一直追我出了城門：

 

「我知你要遊歷四海, 正好沒有什麼事情，也許你也缺一個同路人。」

 

我撲哧一笑，縱馬而去。

 

謝景曜加緊馬力，跟我一道, 輕巧撲入爛漫山野。

 

盛夏已到，榴花燦紅，明天必然是個更好的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