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我媽是個流浪女人。她撿了我。
她跟著一個駝子過,從此,我也有了爸爸。
在被嘲笑被譏諷的時候,我也不是沒有幻想過,我不是他們親生的該多好,我肯定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後來我親生父母真的找上門來了。
他們卻說,女兒大了,該找個好人家了,跟著我爸媽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1
我爸生得很矮,背駝,家裡又有三兄弟,一直找不到對象,爺爺奶奶過世後再沒人管他。
村裡都以為他要光棍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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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他出去割草的時候在河堤撿到一個快要S的流浪女人。
他把這個女人撿回來,給她洗頭洗臉收拾好養在屋子裡,然後生活在一起。
那時候是冬天,他為了流浪女人提前賣了快出欄的豬,給女人買了一件紅色大棉衣還有很多炒花生。
那種摘下來曬幹的,然後每天他就給女人一包炒花生,讓她坐在門檻上等他。
女人很聽話,從來不出去亂跑。
每天都是一動不動坐在門檻上,一顆一顆吃炒花生。
隔了大半年,第二年夏天的時候,女人有天突然跑出去,一邊跑一邊使勁拍肚子。
她又喊又叫,感覺很鬧收,隔壁的張奶說哎唷這個女人是要生了。
大家才看出這個女人肚子老大老大了,都足月了。
根本不可能是我爸的娃。
這個就是我姐。
我姐五歲的時候發了一場燒,腦子時好時壞,人家就都說這是瘋病,要傳染,不讓村裡人跟我們家說話。
村裡宗族本來就是大的欺負小的,我爸這種身子又差的,更不是對手。
夏天澆水田,他連水都搶不到,被人家打了,昏睡在田埂上。
等他睡了一晚上醒來,看到我媽領著我姐,抱著還是嬰兒的我蹲在他旁邊。
我爸後來給我形容當時看到我的感覺。
腦子「嗡」的一聲,好像又被打了一拳。
2
但是我媽抱著我就不撒手,另一個手抓著吃的空空如也的炒花生殼。
我都快被勒得哭不出來了。
我爸還是把我留了下來,他到處問有沒有人掉過孩子,沒有人認。
那時候農村生育管的嚴,扔女嬰時不時就有。
我爸找不到我親生父母,也不同意將我交給沒孩子的另外一個老光棍的建議,又看我媽那麼稀罕我,咬牙將我留下了。
但在鄉下根本養不起三張嘴,而且議論和碎嘴的太多了。
還有人悄悄跑來問我爸說願意「娶」我媽兩年,給多少錢如何。
那些話就是那麼荒唐又說得出口。
我爸最後一咬牙,幹脆帶著我們三個直接去了我們省會。
他說總要活下去啊,出去找點吃的總比在家等S好。
我爸到了城裡就幹一件事,撿廢品收廢品賣廢品。
我們在火車站旁邊租了一個很小很小的棚子,一個月還不到一百塊。
我媽別的不會幹,但是會抱孩子。
我一歲之前基本就在她懷裡長大的。
每天都是喝米汁,瘦的就跟貓兒一樣,我爸想要給我補充營養,就花錢去買牛奶。
結果那個老板坑他,賣給他臨期的牛奶飲料。
我喝了就拉肚子,我媽又不懂,就一直抱著我擦,褲子弄髒了就用衣服,用被子擦。
我爸說那次回去,他都驚呆了。
整個家裡都是我的粑粑。
我爸一點都沒生氣,就那麼一點點打理收拾,我有記憶開始,我好像真的沒有看到過他生氣。
他真的是我見過情緒最穩定的人。
他把我們三個照顧得很好,每天都給我媽梳頭,從來不發脾氣,他還是每天給我媽一包炒花生。
我那時候才看到,那炒花生裡面的仁都是剝好的。
後來我媽好像好一點了,偶爾也會給我和我姐姐梳頭。
3
我們隔壁有個大姐,四十多歲,從外地來的。
她不讓我叫阿姨,要我叫她姐姐。
她有兩次等家裡的男人走了以後,給了我一個糖。
她說:「小豆芽,你真是命苦,吃點糖吧。吃點甜的吧。」
我拿著糖就要給我媽和我姐了。
大姐就看著我嘆氣:「小豆芽,你還傻,你以後啊——怎麼辦哦,你們家裡那麼多討債鬼。真是苦命。」
我那時候四歲多,我說我不苦,我今天還吃了糖呢。
我還根本意識不到我的家庭對我意味著什麼,也從來沒有難受的感覺。
我爸從來不罵我,還給我講故事,每天都早早出去幹活,隻要一回來就會帶點小零食,有時候還會有那種沒吃完的蛋糕,他總會先吃一口,等一會再給我們吃。
外面小朋友穿的紅色的花衣服,我爸給我穿得也是。
他們有爸爸媽媽,我也有,我還多了個姐姐呢。
我第一次隱約覺得不對,是我在旁邊的小廣場玩兒,那個小男孩和我玩了不到十分鍾,就被他奶奶生生拽走了。
後來他跟我說,我奶說你們家都是瘋子,不能和你們玩兒,打人了不犯法。
我說我們不打人。
他說你現在不打,以後也會打,你們家都是瘋子。
我問什麼叫瘋子,他說不上來。
我懵懵懂懂回到家,我家的棚子的確在漏風,夏天還好,但是冬天就算沾了報紙還是漏風。
我看了一會,問我爸:「是不是把棚子粘好別人就不會說我們家瘋子了。」
我爸沒說話。
早上很早就起來熬漿糊,我起來的時候整個棚子都圍了一圈花花綠綠,我媽媽在旁邊拍這手嘻嘻哈哈。
可我卻再也見到那個小男孩告訴他我們家不「風」了。
4
直到我上了小學。
那是個借讀學校,我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錢,當天我爸把床底一個大箱子拖了出來,裡面的錢拿了很多。
他給我買了文具袋和書包,然後用蹩腳的普通話叫我好好讀書。
我是中途插班的,我爸送我去讀書的時候隻送我到校門口,叫我自己進去,沒有叫我一個同學看見。
我後來才知道,他等我進去了,又去了老師辦公室。
一個老師一個老師鞠躬,請他們多多照顧我。
他嘴巴笨,不會說別的,鞠第一個躬就耳朵脖子全紅了。
他這輩子被人打在地上滿頭血的時候都沒服軟過。
卻為了我,一個個給陌生的老師鞠躬。
後來我成績不好的時候,我老師給我說,你真對不起你爸,然後在班會上說這件事。
我當時坐在那裡,隻覺得渾身發麻就好像無數休臺後的白噪點在全身跳動。
我去上學了,我媽就有些不適應了,她開始拿照顧我的方式「照顧」我姐,將我的小衣服給我姐穿。
我姐十一歲了,有些力氣,不肯穿。
她們就在家裡鬧騰。
我爸每天回去都收拾家裡,他更老了,背更駝了,頭發也白了,每天背著比自己還高的紙板走路去廢品站隻為了省點電瓶車的電。
窮人的時間不值錢。
窮人的世界逼仄而又荒涼。
有一天,我回家看到滿地狼藉和我姐扯亂的頭發,看著我媽的笑,看著我爸那舊得發黃還有拼接的褲子,看著地上撿的凳子和堆了很高的廢紙。
我忽然意識到了我們家的窘迫貧寒情況,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們的不正常。
那天我對我媽和我姐發了脾氣。
我爸還在笑呵呵替她們解釋說是因為想我。
我爸又說早上出門,她們還想跟著一起去呢。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某種前所未有恐懼。
我簡直不敢想象,這要是被同學知道,該是什麼樣的情景。
我立刻發脾氣,我很生氣很不耐煩說我不要她們想,我看到她們就煩S了。
我爸沒說話了,他看著我,第一次很鄭重說。
她們是你的媽媽和姐姐,沒有她們就沒有你。
你可以不喜歡她們,但是,你不能不讓她們想你。
我爸第一次對我這麼兇這麼嚴肅,我一下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後我低頭說,那隻能在家裡想。
我爸看了我好一會,低頭繼續收拾屋子去了,那晚他都沒怎麼說話。
5
我知道他怎麼想的。
從小開始,他不說,但是親戚都說過,鄰居也說過,以後我是要照顧我媽和我姐的。
她們兩個都是傻的,沒人照顧會很慘。
我一直也是這麼想的,我肯定要照顧的。
她們都很聽我的話,照顧起來也不麻煩。
我甚至想過那場景,我爸老了,我也每天給我媽剝花生,然後讓她坐在門口等我下班。
她喜歡小孩子,我可以給她養一隻小狗,反正她分不清,讓她慢慢照顧。
我不怕吃苦,我可以長大了就去打工。
我們家有兩個人打工,一定能掙很多錢。
可是隨著我在學校讀書生活,我看到了別人家是什麼樣。
看到了正常人和正常世界什麼樣。
我聽到老師一聲聲可憐的嘆息。
我還在學校碰上了兒時玩伴那個小男孩。
我很怕他認出我來,整整六年,我總是躲著他走。
我初生的自尊在我突然曉事這一年拔節而生,刺穿曾經所有溫馨的回憶。
我成了一隻沒有殼的蝸牛,軟弱又窩囊,刺痛又難受。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家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甚至仔細照過鏡子,我發現我們一家人四個人,四個長相。
每個人都不像。
我想,也許我不是他們的女兒呢,也許是撿的呢,我和他們不一樣啊。
為了這個念頭,我初中兩年都沒有吃過早飯,我省下每一塊錢,一個個存在我上鎖的木盒子裡,準備攢夠了拿去做親子鑑定。
我長得不錯,我成績不錯,我本應有很美好的未來。
而現在我卻要囿於這樣糟糕的未來。
我費勁攢錢的一天早上,我媽照例抱著她的空炒花生殼,眼睛盯著我看個不停,嘴裡是嘿嘿的傻笑,看到我穿鞋子,忽然放下了她不離的炒花生。
跑過來給我一個東西:「錢,錢,給你錢。」
我心虛左右一看,難道這段時間我存錢被她看到了?
我不要,她還在使勁塞給我。
我一把抓過,慌忙出去。
出去一看,卻發現是遊戲幣,是那種電玩的遊戲幣。
我媽怎麼會有這麼多遊戲幣?
我越想越不對。
下課我提前跑回去,我看到我媽帶著我姐站在那都是淤泥的河道邊,幾個調皮的男孩在往河道扔遊戲幣。
一個叫著瘋子張嘴接啊。
一個叫著傻子在你後面後,快撿啊。
她笑嘻嘻撿,等看到我,突然啊啊叫起來。
我發瘋一樣亂打趕走了那幾個男孩子。
她們從下面手腳並用爬出來,身上都是刺鼻的臭味。
臉上帶著僵硬討好又開心的笑向我而來。
我看著她們向我走來,有一瞬間,我想拔足狂奔。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就碰到了我兩個同學。
他們用驚奇的眼神看著那兩個叫我的人,問我:「貝青青,誰啊?她們幹嘛叫你?」
我心跳猛然加快,下一刻,我聽見了我姐含糊叫我:「妹妹。」
我媽叫我:「青——青。」
血色一瞬從我臉頰褪去,我都不知道那兩個同學怎麼走的了。
一句輕飄飄的疑惑遠遠循著她們離開飄來「那是她媽啊?啊,她媽是瘋子啊?聽說她爸還是駝背——」
我眼淚一下掉下來。
在我前十五歲的生命中,我曾痛恨過她們為什麼要把我撿回來,要讓我生活在這個家。
這一刻絕望達到了巔峰。
我要走。我隻想走。
6
我小時候其實走過。
小時候我媽天天看眼珠子一樣看著我,隻要我一離開她視線她就嗷嗷叫。
反而她對姐姐沒有什麼感情。
大概因為我姐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呆的,一直坐在同一個位置,看一隻螞蟻都可以看一天。
我小,總想跑出去玩兒。
她們兩個加起來都不是四歲的我的對手。
直到有天我跑出去,我媽突然發現我不在了,她一下發病了,瘋狂到處跑,到處找我,看到一個像我的孩子就想上前抓人家,嚇得家長們將她結結實實收拾了一頓。
那次導致了我們第二次搬家。
我爸給我說了一點我媽以前的事情,他曾經在我媽偶爾清醒的時候聽到她說過。
她讀高中的時候,她爸媽意外去世了,家裡的親戚說她是女兒,要強行分「祖產」,可她那時候還有個弟弟,那個弟弟還不到一歲。
她就拿著弟弟說家裡還有人,結果叔伯說那是蒲家人,非從她懷裡搶走了。
她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搶走,然後弟弟又著涼發燒,病了被鎖在房間裡,沒有人管。
親戚隻守著她要他她先籤字辦手續移交家產才說,她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眼睜睜看著弟弟發燒抽搐病S在她面前,後來就那麼瘋了。
所以,現在她就像眼珠子一樣盯著我。
「你媽腦子不好,之前去看過,她吃了兩回反而不好了,天天哭。總念著那個孩子,那個弟弟……她那麼喜歡你,那孩子,應該和你長得很像。」
我那時候聽不太懂。
卻忽然明白了,為啥我爸總是把我當小男生一樣打扮。
我爸看著她們,又看我,他的眼神那麼復雜又沉重,他說:「青青,爸一定要等到你長大以後才S。」
他伸手摸我和姐姐的頭。
「爸會照顧好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