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我拿著物理試卷起身往門口走去,又轉過身來。
看著身穿大白 T 少年伏案寫題的身影逐漸與窗外藍紫色的夜空逐漸融為一體。
「許……」
你跟紀雲白怎麼樣了,為什麼再也沒見過你們在學校說過話。
你不喜歡她了嗎?
這些話在喉頭滾了又滾,到底沒勇氣問出來。
21
高二開學後,我還和孟恬坐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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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那個不怎麼說話,聲音小小的女生有了很大改變。
她把黑框眼鏡換成了圓邊鈦合金眼鏡。
厚重的劉海打薄剪短,露出秀氣的眉和眼。
有次她去小賣部買本,忽然回身來問我一句:「英語老師要買的筆記本你買了嗎?」
我愣愣看著她,她朝我伸來細細的手。
「沒買的話我們一起去吧。」
上樓梯時,我碰到了念念和紀雲白。
念念在衝紀雲白撒嬌,紀雲白一臉好笑又寵溺地看著她。
她偏頭看見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衝我笑著點頭。
放學時,我是和落單的紀雲白一起出的校門。
我想起之前念念告訴我的紀雲白爸爸生病了,便問了一嘴。
「不太好。」
紀雲白黯淡了眉眼,憂心忡忡搖頭。
「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一直在吃藥。」
我哦了聲,又帶著小心思試探著問了句:「好像最近沒怎麼在學校見你和許格說過話。」
「許格挺受歡迎的。」
紀雲白笑了笑:「我不敢跟他說話。
「平常隻是在手機上跟他說下我爸爸的病況。
「他好像對我家庭挺感興趣的,高一下學期開學沒多久,他就找我問我的家庭情況,又說讓我好好學習,等高考後他跟我說一件事兒。
「我問他為什麼現在不說,他說現在說會讓我分心。」
我苦笑。
戀愛的確挺會讓人分心的。
許格那種不關自己事兒火燒到眼前都不會抬下眼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感興趣,又怎麼會對別人家庭打探得那麼清楚。
「阮禾。」
紀雲白突然停住腳步,把耳邊被風吹下來的碎發全部掛上去。
衝我鞠了一個大大的躬。
「吳哥還有念念這件事,我真的對不起你。
「那時你在家生病休養,學校裡隻有念念關心我,學校外吳哥不知為什麼找上我,從那天開始,他就對我特別特別好,我有點缺愛,所以就放任他們的靠近了。
「我沒想過會把你傷害得這麼深。
「真的對不起。」
我說沒事兒,我從來沒怪過你,你也不用這麼卑微向我道歉。
……
高二生活過得比我想的快得多。
轉眼第一次期中聯考來臨。
時隔一年後,我重回第一的寶座。
老師依舊讓我在升旗儀式上全校演講。
我扶了扶話筒,心態比第一次站在這裡時淡定許多。
也終於理解了高一剛開學那次許格為什麼能那麼鎮定。
有些東西,你見多了,做習慣了,就不會再為它緊張了。
我的目光依舊不自覺落到許格的站位上。
很不幸,這次他考了第二,敗在他引以為傲的物理上。
他雙手不羈地插兜站,和旁邊的男生說笑完後。
一點點扭過頭來。
這次他烏潤明亮的眼睛裡,終於帶上了淺淺的、驕傲的笑意。
22
高二結束的最後那天,盛夏。
梧桐樹繁茂,夕陽明耀,在藍紅相間的籃球場上投下一道金黃的燦影。
校門口穿著潔白校服的學生來來往往搬書,收拾東西。
略顯空蕩的操場上,許格教我打了一場籃球。
校園裡的廣播在放《起風了》。
【從前初識這世間,萬般流連,看著天邊似在眼前,也甘願赴湯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過這世間,萬般流連,翻過歲月不同側臉,猝不及防闖入你的笑顏。】
少年一個三分起跳的飛躍,球重重砸在籃板上,又從籃筐落下。
他穿著 13 號無袖白色球服,戴著深黑色發帶,臂膀矯健蓬勃,發力時隱有肌肉鼓脹。
走在籃球場上,額發隨意往後掀了一把,立馬又有幾根不聽話的發絲落到前面來。
「來,試試。」
他衝場外的我招手。
我抱著籃球,一直在徘徊找進位點。
「手不用舉得太高。」許格站在我身後,抓住我的腕抬起來,「腕發力。」
這兩年許格身高竄得很猛,上一次我們學校組織體檢,他一米八六。
他身上的熱氣混合著球服的洗衣液香味直往我鼻尖鑽。
我偷偷抬眼看他,隻看到他冷白清晰的下巴線條還有那截修長的脖頸。
我舔舔幹澀的嘴角,收回視線,在他的指導下,用力往上一拋——
沒中。
球撞在籃板上又彈回來。
我泄了氣:「不打了不打了。」
「學長。」
一個穿著 JK,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的女生跑過來,手裡拿著紙筆。
「早就聽過學長的名字了,我是六中的,能給個聯系方式嗎?」
許格一下沒一下拍著球,一邊抬頭比量籃球框的高度。
聲音漸漸消散在籃球撞地的「砰砰砰」聲中。
「不好意思,不想給。」
幾個路過的男生認識許格,上來湊熱鬧,揶揄打趣道:
「哎呦許格,又被女生要微信了?還是個校外的?」
「小妹妹,別隻問他要啊,問我們幾個也要要唄,他不給,我們給啊,一換五,不虧!」
「不要!
「你們沒他好看!」
那女生又雙手合十做祈求狀:「拜託拜託,我跟朋友打賭了,兩手空空回去很沒面子的。」
我站在旁邊笑看了一會兒熱鬧,轉頭看見孟恬抱著書在操場口等我。
便朝她跑去了,一邊跑一邊大力揮手。
「孟恬,等會兒放假一起去吃冰啊——」
她笑著,重重點了點頭。
23
進入高三後,我不再為任何事情分心了。
當初吳哥有句話說錯了。
「她沒有一點兒寄人籬下的自覺。」
我比誰都清楚我不是在自己家,正因如此,我才要加倍努力學習,至少給自己一個安身立命的資本。
於是就變成了每晚比我和許格誰的房間燈滅得更晚。
偶爾也會起惡作劇的壞心思,故意佔用他寫作業的時間,讓他給我講題。
他總是淡淡看我一眼,手一伸:「拿來。」。
我有些心虛,總覺得被他看穿小心思。
做賊心虛把物理試卷遞給他。
在他清冽的嗓音中趴在桌上睡過去,醒來發現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終於有一次被我逮到他房間燈光滅得比我早。
我一推門,指著他哈哈大笑。
「這次熬不過我了吧。」
卻有一個抱枕向我劈頭蓋臉砸來。
「出去。」
對方聲音有些啞。
借著月光,我看見了坐在床上用被子搭著下半身、紅了耳朵的許格以及……地上的衛生紙團。
我悄悄紅了臉,撿起地上的抱枕,小聲說了句:「打擾了。」默默拉上門。
似乎隱約有聽班裡的男生說過,男生都會看小電影的,青春期不看小電影的男生那裡絕對有問題,以後哪個女生嫁給他哪個女生倒霉。
所以,許格也……會嗎?
……
在我又一次提起我倆誰房間燈光滅得更晚時,正在打遊戲的許格從手機裡抬起了頭。
有些詫異:「你每晚都在和我比嗎?」
他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機,狡黠地歪了下頭:「不好意思阮小姐,我開燈是為了玩手機,不是在寫卷子。」
我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不服氣地撇撇嘴。
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真的有種東西叫天賦。
高三一模安排在一月初,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
考試安排出來那天,我生理期剛好來了。
寒涼的廁所裡,我看著衛生紙上的血,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小腹墜痛。
我揉著肚子從衛生間出來。
一個不經意抬頭。
許格和紀雲白一起趴在三班後門的欄杆上,旁若無人地說著話。
走廊上有打鬧的男生衝過來,撞到紀雲白身上,紀雲白一個趔趄。
許格手疾眼快伸手扶住她。
紀雲白抬頭,笑盈盈道了聲謝。
我看得難受。
低頭轉身回教室,看見不知誰扔我桌上的上次月考成績單。
阮禾名字後那欄年段排序 18 的數字深深刺痛我的眼。
「上次月考成績出來了,年級第一還是許格嗎?」
「不然呢,除了他難道還有別人?」
「……」
我把成績單放到講臺上,捂著疼痛難忍的肚子坐下來。
剛一坐下,就聽到後門有人喊我的名字。
「阮禾,班主任要你去辦公室一趟。」
因為上次月考考試退步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談心。
老師的電腦開著網頁。
我低著頭,安靜地聽老師講話。
腹部劇烈的疼痛甚至讓我感到頭暈惡心。
為轉移注意力,我把目光移向窗外。
外頭落了雪,雪花洋洋灑灑,擦過灰蒙蒙的天空,在地上落了一層白。
枝丫光禿禿的,有麻雀在叫,看著沒什麼生機。
「回神了回神了!」
老師重重拍了拍桌子。
我嚇得猛一哆嗦,立刻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卻在半空僵住了。
24
《W 鎮啟動整體搬遷,千年古鎮如何重生?》……
W 鎮?
搬遷?
唇齒莫名幹澀,小腹像是被人拿了一根棍子攪著,抽搐得冷疼。
顧不上疼得生滿冷汗的額頭和後背。
我幾步越過老師,趴到他電腦桌上湊近了看,手急速往下滾動鼠標滾輪。
【據規劃,W 鎮所有居民於未來一年內全部遷出,政府統一回購房屋,徹底清空後進行全面修繕和業態規劃。
【部分危房拆除後按歷史風貌重建,修繕後的建築用於酒店、民宿、商鋪等旅遊服務,原住民可申請返租店鋪,但不得居住。】
但不得居住?
這怎麼可以?
這怎麼可以!
我心慌得厲害,手忙腳亂拿過桌上不知誰的手機,甚至因為太慌張手機滑了幾下。
顫著手給吳伯打去電話。「喂,啊,是囡囡啊,這時不在上課?怎麼跟阿伯打電話了。」
我心急如焚打斷他直接進入正題。
「阿伯你看新聞了嗎?新聞說 W 鎮要翻新修繕,要原住民全部遷出,這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人政府今天都來人了,正一家一戶勸說呢,你家那層小二樓,一平能賠個 3300,到時候集體遷入安置小區。」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從辦公室走出來的。
腦子裡都是別人會來住我的房子,睡我的床,擠佔我的家,霸佔我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才十七歲的我不知道搬遷意味著什麼,不知道搬到政府統一規劃的安置小區對我有什麼好處,不知道我會拿到多少賠償款……
我隻知道,爸媽S了,大黃狗S了,現在就連我住了 15 年的家也快要被政府收走了。
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睫毛一顫,一點點望向那壓滿了白色霜雪的枯樹枝。
天地蒼茫,烏雲蔽日,亮著白熾燈光的教學樓隱在灰蒙蒙的空氣中。
我深深呼出一口寒氣,生理期的造訪讓我比平時更怕冷。
我隻覺得通體冰寒,便下意識搓了搓手。
有冰冷的雪花飄進我的眼底。
眼睛一眨,便融化成水而下。
好冷啊。
S 市的一月,怎麼能冷成這個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