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啪」地在最後一頁落定。
白紙黑字,是我在教室撞見許格和紀雲白認識那天寫下的話。
【神明啊,求你,別讓他們有交集。】
12
進入四月,拆完石膏後的一周左右,我頻頻做夢。
夢中,爸爸媽媽站在家門前,老黃狗窩在他們身邊的地上搖尾巴。
他們衝我笑,衝我招手。
「小禾,回家吃飯了。」
然而等我每每跑過去時,他們就立馬如煙般消散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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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因為這個夢醒後,我穿上外套起身,看了看日歷。
4 月 15 號。
我爸媽的一周年忌日。
我想了會兒,帶上昨晚在西街老店買的桂花糕敲響了許格的屋門。
許格有很重的起床氣。
對任何打擾他睡覺的人都不會給好臉色。
他給我開門時,濃密的頭發雞窩一樣的亂,白皙幹淨的臉上印著道道紅色睡痕。
一雙漆黑的眸不悅地看著我,臉上寫滿了你最好有事的戾氣。
我小心地看著他,試探性地把手裡的桂花糕給他遞過去。
「許格,或許你想嘗嘗 W 鎮正宗的桂花方糕嗎?」
……
從 S 市到 W 鎮高鐵要五十分鍾。
是許格買的票。
過了進站口,我本能地跟著人群去排二等座的隊伍。
許格卻拽住我帽子把我拽回來,走了商務座專用通道。
「你為什麼可以不排隊?」
我以前沒坐過高鐵,隻是奇怪他為什麼不用排隊就可以先過。
站在站臺上等車來時,我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少年懶洋洋地俯下身,湊近我。
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裡寫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揚得意。
「因為本少爺有錢。」
到了 W 鎮高鐵站還得需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才能到 W 鎮汽車站,公交車上沒人,後排乘客隻有我和許格。
我原本以為習慣了私家車出行的許格會不習慣坐這種公共汽車。
卻沒想到,他比我還先適應。
窗戶拉開了一條縫,寒風夾雜著融融的細雨一起吹進來。
他微微眯了眼,託腮神色自如地看著窗外。
茫茫雨幕背景下,鼻梁上的那顆痣顯得更加清冷。
我坐到一半,便開始暈車。
我以前從不暈車,這次不知怎麼回事。
興許是早上我給許格送去的兩個桂花糕他都不吃,我自己一個人解決掉兩塊,加上早餐又吃了蘇媽蒸的兩個包子和一碗粥,撐住了。
我忍著吐意,難受地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小心地揉著肚子。
許格一個不經意回頭,看見我的臉色,嚇了一大跳。
「你第一次坐公交?」
我吃力地對他扯出一個笑,想說你個笨蛋,沒看見我早上吃了多少啊。
「我包裡有風油精和暈車藥。」
他開始低頭翻包。
拿出保溫杯讓我就著藥服下。
又抹了風油精在我太陽穴上。
少年修長、微微冰涼的食指在我太陽穴打揉。
我閉著眼,小口小口緩著氣,隻覺得身子比剛才舒爽許多。
13
等真正進入 W 鎮,已經下午一點。
四月的 W 鎮,梅雨時節。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雨霧。
檐前珠雨,滴答落在青石板。
下了車,許格單肩背著書包,隻止了步子,回頭問我。
「往哪兒走?」
我領著他,沿著水邊,一路拐過無數人家,最終停在一所臨河的兩層房子前。
站在家門口,卻不進入。
隻是轉身看著他。
「我剛才來時忘買桂花方糕了,你能幫我去買嗎?」
少年正要推門的手一頓,慢慢收了回來。
低了眼,看著我。
起風了。
風把他的黑發吹得凌亂。
他淡淡說:「知道了。」
我最後看了眼打著黑傘離去的那道清瘦身影。
推開了家門。
家裡長時間不住人,一推門,一股霉味兒撲面而來。
我走到廳堂,慢慢放下書包。
長久地看著廳堂中央掛著的爸媽黑白遺像。
忽地跪下了。
今天是我爸媽的忌日。
是我的生日。
去年這天,我已經好長好長時間沒吃蛋糕了,初三學習好累,好想吃甜的哦,好想吃蛋糕哦。
便借著生日,小小地任性撒嬌了一把。
「阿媽阿媽,我好想吃蛋糕。」
爸媽說好,他們騎著電動車去城裡給我買,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大貨車軋S了。
交警把我帶去現場時,奶油白的蛋糕傾倒黏在柏油馬路上,混著我爸媽的血。
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
此後日日夜夜做噩夢,都在後悔我為什麼一定要吃那個蛋糕。
我閉上眼,有溫熱的淚珠自我眼角滑下。
又彎了脊背,頭砸在蒲團上。
隔壁的大黃似乎知道我回來了,吠個沒完。
我聽著那一聲蓋過一聲的犬吠,手一點點用力揪緊了蒲團面。
大雨滂沱,在廊檐下結出一層薄薄的雨簾。
我就在這江南的煙雨中,跪在我爸媽遺像前,哭得喘不上氣。
一聲長長的「吱吜——」推門聲。
下意識直起背,紅著眼側身回望。
卻是那個被我支開買桂花方糕的少年回來了。
陰湿朦朧的雨霧中,許格單肩背黑色書包,安靜地站在大門口,兩手空空。
雨絲洋洋灑灑,他的眼神悠遠而復雜,隔著雨簾看我。
隱約見他的嘴唇動了動。
「你嗓子都哭啞了。」
他說。
14
隔壁的吳伯知道我回家了,帶著大黃來看我。
狗的 14 歲相當於人的 80 多歲,大黃已經很老了。
我蹲下把大黃抱到懷中時,它一直在用湿潤厚重的舌頭舔舐我的掌心。
帶著微微的倒鉤刺,痒痒的。
吳伯疑惑地看著我身後站著的許格。
「小禾,這是?」
少年輕咳一聲,禮貌伸了手:「你好,我叫許格。」
「哦——」吳伯了然一點頭,「是小禾許叔叔家的兒子。」
他的眼神倏然變得滿意而贊賞:「不錯不錯,這孩子生得真不錯。」
晚上在吳伯家吃完飯,他撐船帶著我們去東欄買桂花方糕。
許格以前沒見過這種景象,在船艙裡坐了會兒,又走到船頭跟吳伯聊天去了。
細細密密的雨絲從他身後落下,連成片片雨霧,砸在碧水中,蕩開一圈圈漣漪。
吳伯穿著雨衣,但許格什麼都沒穿。
還是那件白色衛衣,被淋來的雨絲打湿了雙肩。
他眯了眼,雙手插兜挺拔地站著,偏頭望著遠方的雨勢浩大。
「小禾在學校有中意的人了,可要帶回來給阿伯瞧瞧啊。」
吳伯撐船,高低搖動著身子,笑彎了眼跟我說話。
我說會的阿伯,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瞥向了船頭的許格。
他蹲在船頭上,一隻手託著腮,沒什麼表情地看著自己的鞋面。
長長的睫毛下垂,好像在發呆,一點兒也不在意吳伯問我的問題。
我低下眼,吸了吸發酸的鼻子。
我們去得晚,賣桂花方糕的阿婆馬上要收攤了,隻剩了最後一塊。
天氣涼,這方糕不一會兒就冷了。
我惋惜地接過涼透的方糕,遞給許格。
「這桂花糕得熱的才好吃,不過阿婆把它放罩子裡了,還有點餘溫,你趁熱吃吧。」
許格淡淡看我一眼,接過來,又掰成兩塊。
「張嘴。」
他低聲命令。
我不由自主張了嘴,轉眼嘴裡被塞進一塊軟糯的糕點,那桂花香立刻在口腔間蔓延開來。
許格把剩下的半塊塞自己嘴裡,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屑。
「不錯。」
他說。
晚上回家,我收拾了兩間屋子出來。
抱著溫暖幹燥的被子站在我房間中央,扭頭對房間門口的他道:「你今晚睡我屋,行嗎?」
我生怕他嫌棄,被子,床褥都是新的。
他洗完澡,坐在我床邊用大白毛巾擦湿漉漉的頭發。
我房間裡有一臺電視,因為家裡很久沒有人,所以也連不上網,隻能看直播。
一集電視劇後,是冗長的新聞。
新聞上正在報道 S 市,上面說 S 市是由中央直接管轄的首個超級大都市,是我國經濟中心,經濟總量位居我國第一。
三件套,步行街,江灘,遊船,LED 燈帶,金碧輝煌紙醉金迷。
我抱膝坐在床上,拉拉他的袖子。
「我好像看見你家了哎。」
許格擦頭發的手一頓,淡淡哦了聲。
「這有什麼稀奇的。」
我把下巴埋在膝蓋裡,微微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那些普通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念念不忘的,他不屑一顧、棄如敝屣。
旅途讓人疲倦。
這晚許格居然罕見地比我先睡。
等我看完一集電視劇回頭時,他已閉上了眼,長而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耷拉著,看起來很人畜無害。
被子隻拉到胸口。
「許格?許格?」
我試探性地喊了兩聲。
他沒應我。
我跳下床關了電視,拉了燈。
躡手躡腳走到床前。
外頭的雨不知疲倦地落著,「吧嗒吧嗒」砸在屋檐上。
室內,隻有少年綿長規律的呼吸聲。
我借著夜色瞧他。
卻怎麼也瞧不真切,隻能看見白白的皮膚,黑黑的頭發,高高的鼻梁。
我笑起來。
在他臉前蹲下。
睫毛無奈地顫了顫。
「許格。」
我喊了聲,又自嘲地笑了笑。
心底像藏了一顆苦澀的檸檬,一點點往外擠著酸澀的檸檬汁水。
我抱著膝蓋,出了神似的。
「這些話不應該現在說的,但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回 S 市就沒機會了。
「你應該不知道吧。
「我喜歡你。
「我知道,這種青春期的懵懂暗戀跟成年人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根本沒法比。
「但你可能不相信——
「我是真的有偷偷幻想過跟你結婚的。
「但現在,你跟紀雲白關系那麼好,我知道我沒機會了。」
我靜靜看著黑夜中的虛無一點,想起很多往事,不由苦笑。
「我一點兒也不想摻和你和紀雲白的事情,看著你們說話我很難受,但是——」
我低頭,笑了笑:「你喜歡的話,我。」
話又止住了,喉頭酸澀的,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算了。
「還是謝謝你陪我回來。」
我摸到他高挺鼻梁骨上的那顆痣,輕輕站起來。
俯下身子,用嘴唇精準尋到他那顆痣的位置,小心珍重地碰了又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