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我沒開車,對著後方說。
“把衣服脫了。”
Sam顯然愣了愣,疑惑道:“……戚總?”
低低沉沉的聲音,很厚,有略微的沙啞。
“脫衣服。”我冷靜重復。
我和Sam隔著車前鏡對視,最後他妥協,開始解自己的衣服紐扣。
版式規整的商業西裝,曾經周寂南最不屑的衣服版型。
他嫌棄得很,覺得西裝襯衫箍著人的身體,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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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掉外套,看著我,我沒有叫停。
他又抽掉領帶,最後身上隻剩下一件襯衫。
我說:“繼續。”
他輕輕抿唇,終於說:“戚總……這不太合適。”
“我沒有潛規則下屬的愛好。”
我看著鏡中他漆黑的眼眸說。
最開始那倆個月,其實我就察覺到“周寂南”有很多不對勁。
但那時齊源可能還在戚黎的督促下,好好扮演著周寂南的形象,連眼瞳的顏色都在好好維持。
他不願見我,見我的時候,不看我、背對著我,失憶的概念佔據我心裡的頂峰。
我不敢強迫他,也不會說服自己去思考這種荒謬的可能,我更不可能接受失去周寂南的可能性。
所以我那倆月曾被短暫地蒙蔽過。
但越來越多的錯漏浮現。
他不是周寂南,即使他和周寂南有完全一樣的外貌形態,甚至連身上的胎記疤痕都復刻完美。
但他不是。
Sam的襯衫紐扣全部被他解開,他微微敞著胸,慢慢地脫下淺藍的襯衣。
我坐在前方,隔鏡看著他。
“你被燒傷過?”
他前胸肋骨外,有一大片刺眼的燒傷痕跡,新長出來的皮膚和周圍格格不入。
他低頭掃了一眼,就開始往身上套衣服。
“以前一次意外。”
我點點頭。
“你旁邊有兩份文件,你穿好衣服,打開看一下。”
他低低嗯了一聲,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戚總,您上次說的辭職,我已經將手頭在跟的項目總結整理好發您郵箱……”
我打斷他。
“你先看完文件再說。”
整片停車場連同車內,都寂然無聲,隻有後排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
“相貌可以變,身份可以改,性格可以裝,但是DNA做不了假。”
我終於轉過頭,看向坐在座位上微微垂著頭的沉默男人。
“周寂南,你準備騙我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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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似乎連呼吸都停了。
“戚總,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Sam的聲音,不帶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聽不懂……
我細細咀嚼這三個字,然後直接發動汽車往外走。
車泊在一處商業廣場的臨時停車點。
我帶著Sam來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它有個很撒嬌的店名——然然零食鋪。
我讓Sam進便利店去給我買瓶水。
Sam頓在原地,半分鍾後才挪動腳進去。
我看著店名,想起去年他生日從外地回來,我帶周寂南來看這家店。
那時候,他老遠看見店名,就兩手蒙住臉蹲下身,不走了,還非常害羞地叫了一聲。
我彎腰,好笑地看著那時可愛溫柔的周寂南。
我問他怎麼了。
他將臉藏在膝蓋裡,探出手來拉我手腕。
他喜歡用手指輕輕撥動我的腕骨,這是他一直就有的下意識的小動作。
“戚寧,你怎麼這麼粘糊啊啊啊。”他瓮聲瓮氣的。
我笑笑,將他拖起來:“進去看看?”
他將臉往我肩膀裡藏,清透的少年嗓音響在我耳邊。
“我真的是……太害羞了,然然你私下裡叫就好了呀,戚寧你太不懂事兒了……”
我拖著他往店裡走,他終於直起身體,耳根帶著點豔色,兩顆黑色的眼珠帶著光亮和水膜。
也是在那次之後的一個周末,周寂南開著車,送我去機場到外地出差。
危險來臨的前一秒,車疾馳在城外環,周寂南還在車內有些委屈地抱怨我是“空中飛人”。
突然逆行而來的大貨車湧入我們眼前。
周寂南快速將方向盤打S,用身體替我抵抗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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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門口的風鈴發出脆響,Sam幾步過來,將一瓶水遞給我。
“然然零食鋪”處在鬧區,生意相當不錯,斷斷續續都有人進出。
我和Sam坐在店門口,看著來往人流安靜了10分鍾。
“你還沒有想好嗎?”
我轉頭看身邊男人的側臉。
即使面目不復從前,但這也是我的周寂南。
“你以前說,你什麼都信我,都可以跟我說,你跟我藏什麼呢?周寂南。”
“周寂南,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我的周寂南,對嗎?”
有手指輕輕撫上我眼睛,略微沙啞低沉的聲音。
他說:“你別哭。”
周寂南靠過來的時候,明明他早已不再是從前模樣,但那股刻在骨子裡的熟悉,卻無法揮開。
我抬頭望天,想要回收第一次抑制不住的眼淚。
周寂南遲疑片刻,最後才抬起手,輕輕攬住了我。
“車禍後,我本來比你先清醒。”
周寂南終於開口,他的手緩緩拍著我的背,像是一種安慰和存在。
“我醒過來就被戚黎轉移走了,車禍那天油箱起火,我全身上下多處燒傷,包括臉。”
“植皮修復手術連同整容整形的同時,齊源就在我旁邊病房,以我為模板,進行微調。”
我緩緩抬手,摸著周寂南後腦勺堅硬的黑色短發。
這可能是車禍後新長出來的,並不長,但漆黑堅硬。
“齊源會取代我的所有我的一切,這是戚黎替我治療的代價,她也讓我永遠不能再出現在你面前,否則她可以讓我徹底消失。”
“齊源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我本來不知道他的存在,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雙雙身亡,聽說我母親家裡貧困,所以爺爺奶奶一直不同意他們兩人的事,在家裡也幾乎不提及。”
“後來我自己猜測,加了一些調查,我父母生下的雙胞胎裡,可能爺爺奶奶抱走了我,剩下的齊源就留給了外公外婆。”
周寂南輕輕的呼出口氣。
我摸著他的後腦勺,撫著他的後背心,引導一般問他。
“齊源不認識你現在的樣子。”
周寂南搖搖頭。
“我的手術周期很長,就算成功,我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模樣。所以那時,我就看著戚黎將我自己都辨不出差別的齊源送回了你身邊。”
“戚黎想在你身邊埋一棵釘子。”
“情感上,我自己那副鬼樣子,我也不想再靠近你,並且……車禍有很多的後遺症,我的心脾肺髒都有許多不可逆的損傷……我做不到正常人的自然S亡,我活不長,我不願再給你渺茫希望。”
“但——”
我感到周寂南微微用了力氣。
“我不放心戚黎,我也不放心齊源。所以我傷沒好能下地的時候,就偷偷從醫院裡離開了,所以他們並沒有見過我摘掉紗布修復的樣子。”
“我爺爺奶奶早就去世了,我聯系了他們以前的老下屬,輾轉去了香港,套了陳山的身份。等我能正常出現在人前,已經又是半年,我回來了。”
“我是想守著你一段時間,如果你能自己解決掉戚黎,我就走。”
“或者,我替你解決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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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心甘情願地讓齊源取代你的位置,讓齊源取代你,讓我和齊源在一起?”
周寂南的聲音已經變得很沙,他的嘴角有一點自嘲的笑。
“我做不到的事……”
後半句他沒補充完善,但我猜,他想說的是,他做不到事,就交給別人。
我的手指滑到他的喉頸:“你的聲音……”
他輕描淡寫:“車禍裡吸入太多濃煙,傷了嗓子。”
我點點頭,夕陽照射下,他的臉顯得越發的粗糙。
我慢慢冷下聲音:“但是周寂南,你又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這問題的答案像是在周寂南心裡藏了許久,導致他回答得無比順暢迅速。
“因為我三十歲就要天天坐輪椅,四十歲可能就下不來床,我不想讓你天天為我提心吊膽,操勞發愁。”
他微微後仰頭閉目又睜開。
“我不想讓你擁有不了一個健康的孩子,我不想讓你被一個殘廢拖累住,我也不想讓你為我這個短命鬼傷心。”
周寂南慢慢側頭看我,眼角有微光閃過。
“戚寧,我不能健康地陪伴你長命百歲,我會是你往後的最重的負擔。”
“並且很可能,我的無能會在時光長河中慢慢消磨掉你對我的本來感情。”
“我們的感情其實算是短暫,就算沒有齊源,以你來說,你也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人,我們那一小段,隻是你人生裡一段不值一提的經歷。”
周寂南的習慣未變,他垂在腿上的手依舊在緩緩摩挲我的手腕骨。
他的聲音越發得沉。
“以後你遇到的人,全部都會比我好。戚寧啊,就讓我以最好的模樣存在在你的記憶裡,不要讓我現在這副樣子慢慢磨滅掉過往。”
周寂南的這番話說得誠懇,但卻讓我聽笑了。
真正意義上的,讓我覺得好笑。
我站起身,垂眸看著周寂南,他不看我,隻避開視線看向遠處。
“周寂南,以前我都沒有發現,你居然這麼有遠瞻性。”
“但我的決定,隻能我自己做。”
我捏緊自己的包帶,讓他抬頭。
他慢慢與我對視,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從我決定和你在一起的那刻,你就是我的。不管你是瞎了、殘了、廢了、病了、啞了,甚至S了,你都是我的。”
“我不要什麼代替品,隻要是你,不管什麼模樣我都要,也隻要你。”
“你大概從戚黎那裡聽過許多關於我的評價,我這個人,從來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好。”
“我自私、惡毒、刻薄,天生感情匱乏,我媽是個精神病,我看著我媽在我眼前睡S過去的。她解脫,我也解脫。”
我盯著周寂南的眼睛,語調越發得冷。
“但周寂南,我給你的感情給出去,就沒打算收回來。”
“你不準解脫,也別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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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著臉,將他帶著離開這裡。
周寂南沒有掙脫我的手,但他卻在叫我的名字,像是一種抵抗。
我直接撥出電話,讓幫忙安排幾所醫院和醫生。
我要先掌握周寂南目前的身體狀況。
周寂南終於沉默下來,安靜跟著我。
火紅的光覆蓋整條林蔭道,途中周寂南想收回手,但我捏得緊緊的。
走至轉角處,視野陡然開闊。
紅燈前,對面卻突然冒出來一輛黑色的轎車,直直開向我們的面門。
我隔著塗抹夕陽的車窗玻璃,看見了戚黎狠辣的眼睛。
她不要命的踩著油門開向我,臉上是神經質般燦爛的笑。
危險來臨的那一刻,心跳加速,我的頭腦卻無比清明。
我的身體似乎第一次爆發出這樣的力道。
我唯一的、清晰的、佔據主導的想法,是將周寂南遠遠的、重重地推開來。
我不能讓他再為我第二次承受傷害。
周寂南總是在保護我。
從他兩年前第一次出現在我身邊。
明明我也舍不得他,我最舍不得他,我也想保護他。
最後那一秒,我的身體騰空。
我隻看見兩米外,周寂南驚懼的黑色眼眸,和輕輕滑下他眼眶的淚。
後記
戚寧的成長經歷特殊,她在18歲那年就給自己立了遺囑。
此後幾年未改,直到遇見周寂南的第二年,她就重新叫了律師。
更改過後的遺囑裡,她將她S後的所有財產、股份全部交於周寂南處理。
同姓的叔侄姨伯誰都不能沾染。
而至於公司,戚寧也標注的很清楚。
如果她意外S了,周寂南願意當老板,他就當。
不願意,那就找職業代理。
她甚至在猜到Sam身份的那一刻開始,提前就將周寂南的身份信息復原,Sam即是周寂南,Sam早已經在法律上被認可承認。
而那個冒牌貨齊源,即將就會面臨法律處罰。
戚黎從小被戚寧打壓,心裡的怨怒積壓已久,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要戚寧S。
她本來是在仔細籌謀,但運氣極好,她意外發現戚寧的男友與自己認識的一個人齊源實在相似。
齊源幼時過的不好,在外公外婆家非打即罵。
戚黎勾勾手指,說兩句好話,齊源就心甘情願替他做事。
簡單來說,就是缺愛的厲害。
戚黎本來是想著一步一步瓦解掉戚寧最在乎的東西。
男友、事業、公司、名聲。
她明明做的很順利,車禍的意外沒有證據,齊源的頂替也無人察覺,她就快要成功。
但她沒猜到,事情的關鍵卻出在齊源那裡。
齊源無大志,在想要帶戚黎離開失敗後,似乎就看清楚戚黎隻想要利用他的心思。
那之後很快,戚黎就再也聯系不上齊源。
齊源在戚寧那裡,齊源不主動,戚黎聯系不上,就是真的毫無方法。
齊源居然就沉浸在了戚寧的溫柔鄉裡。
從小到大,所有的一切,戚寧輕易可得,但她卻還要讓戚黎置身地獄。
不管是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親生母親,關照她的外公外婆,還是戚黎從不會祈求的父愛。
戚寧沒有的,不屑的,卻也都不會讓戚黎擁有。
戚黎常年被籠罩在戚寧的陰影控制下,而此刻連自己一手培養的齊源都背叛她選擇戚寧。
戚黎感覺心頭的獸再也壓制不住,她隻想讓戚寧S。
戚寧S掉,她才能喘息,她才能活過來。
所以她將車重重的、直接的、不加掩飾的撞向了戚寧。
她再也無法忍耐,她已經忍耐、等待的足夠久、足夠病態。
戚黎在監獄裡見了周寂南一面。
周寂南很是消瘦,大衣空蕩蕩的披在肩頭,面色慘白,似乎風吹可倒。
戚黎也不遑多讓,可能是特意被打過招呼,她感覺自己在監獄裡也快要支撐不下去。
但她高興,戚寧S了,S的那麼慘,她一想到都會高興的忍不住笑出聲。
她撐著下巴笑得開心,嘖嘖用幹裂的唇感嘆,帶動手上的手銬晃動出脆響。
“我姐姐對你是真的好哇,周大老板,她把唯一的一顆心,就給了你啊。”
“但我和她,我們都是惡人,我們注定早S、注定短命。”
周寂南靜靜的看著她扭曲的面孔,突然出聲。
“她沒S。”
戚黎抬起頭來,臉色僵硬片刻。
“什麼?”
周寂南扯動唇角。
“救回來了。”
他抬眼掃一掃隔著鐵柵欄的四方的禁閉空間。
“她以後都會過得很好,但你,這輩子都會被鎖在裡面。”
周寂南離開了探監室,隻聽到後面女人崩潰的尖叫吵鬧。
周寂南在城外安排了一處別墅,戚寧的房間在頂層。
房間裡各種醫療器械設備完善,泛著金屬的光澤。
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恰好就能鋪在她身上。
戚寧確實被救回來一條命,但她,也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