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外公，你好些了嗎？”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茵茵啊，去叫外婆來。”

 

我連忙屁顛屁顛跑去找外婆。

 

“外婆！外公醒來了，他找你！”

 

“咣當”一聲。

 

正在洗菜準備午飯的外婆手抖了一下，洗菜盆掉落在地。

 

水逐漸蔓延開。

 

她釀釀跄跄地衝到外公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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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倌子……”

 

外公朝她一笑：“沒得事，家偉嘞？不在家嗎？”

 

“我去叫他回來。”

 

外婆轉身準備去堂屋打電話。

 

外公又叫住她：“老婆子，也叫秀兒一起吧。”

 

她的背影頓了片刻，最後點點頭：“好。”

 

我在房中拉著外公的手闲聊。

 

“外公，明天趕集啦，你舉著我去好不好呀？”

 

外公樂呵呵地笑著：“茵茵長大了，外公舉不動咯，讓舅舅舉你去？”

 

我嘟起嘴，低頭看見我胖呼呼的小手與他瘦的隻剩骨頭的大掌，還是妥協了：

 

“那好吧。”

 

“外公多吃點，不然長不高、長不好看啦。”

 

我嘴巴停不下來，還舉起胳膊給他比劃：“你看，茵茵都長這麼高了！”

 

不知為何外公眼中含淚，附和我道：“茵茵以後肯定個子又高又漂亮，像媽媽一樣。”

 

我眼睛亮了亮：“媽媽很漂亮嗎？”

 

他點點頭：“媽媽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

 

外婆不知什麼時候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和外公闲聊。

 

外公變得好啰嗦呀。

 

他要我以後好好讀書，好好吃飯。

 

還要好好孝敬外婆。

 

我年紀小坐不住，敷衍地點頭，很快就跑到一旁玩玩具去了。

 

後來舅舅舅媽都到家了。

 

大人們都圍著外公聊天。

 

外婆做了好多他喜歡吃的菜，他每個都隻嘗了幾口，吃不下太多。

 

太陽落山了，外公又躺下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隻是眼神一直往屋外看。

 

室內一片寂靜。

 

大家安靜地陪伴著外公。

 

外公手指微動，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這時屋外終於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便是女人驚慌失措的聲音：“爸，爸！”

 

待女人衝到外公跟前，握住他的手後。

 

外公混濁的眼中終於有了絲笑，還有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下一瞬。

 

外公的手垂落，沒了氣息。

 

我突然感覺床上的人隻是一具軀殼，再也不是我的外公了。

 

沒有人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屋內哭搶聲不斷。

 

我也跟著哭。

 

外婆一把將女人拉開，用臉緊緊貼著外公的臉，聲音哀戚地喚他：

 

“老倌子，老倌子……”

 

“你路上慢些走，不然我怕追不上你啊……”

 

9

 

外公葬在高高的山上，聽說那裡有他的爸爸媽媽。

 

而我一次見到媽媽，卻是在外公的葬禮上。

 

外婆和舅舅都不待見她，覺得她被老方灌了迷魂湯。

 

但她是外公最愛的女兒。

 

他們也不能拒絕她來送外公一程。

 

我對媽媽印象不太好。

 

因為她一來，外公就離開了。

 

相比從未見過的媽媽，我更愛外公。

 

起先她紅著一雙眼問我：“知道我是誰嗎？”

 

我：“大姐姐。”

 

她突然抱著我哭：“茵茵，我是媽媽。”

 

我拼命掙扎：“你弄疼我了！”

 

她這才松手，慌忙道歉：“對不起茵茵，媽媽隻是太想你了。”

 

我覺得很奇怪。

 

既然想我，為什麼這幾年從來沒有回來看過我？

 

但當時的我隻是甩開她，撲入舅媽懷裡：“舅媽，我不喜歡她。”

 

舅媽本不好當著大姑子的面說大姑子的壞話。

 

但我舅媽顯然不是普通的舅媽。

 

她抽出一張紙給我擦大鼻涕：

 

“不喜歡她咱就不理她哈，她那種人啊，就沒資格當媽。”

 

我轉頭看向媽媽，她哭得更加梨花帶雨了。

 

媽媽離開前給了外婆五百塊，外婆沒要。

 

最後她哭哭啼啼放到我口袋裡。

 

我問她：“你還會回來看我嗎？爸爸呢？”

 

她說：“爸爸工作忙。”

 

並沒有回答我第一個問題。

 

10

 

轉眼間我上小學了。

 

那五百塊被外婆保管在她的塑料袋裡，一直沒有動過。

 

家裡條件不好。

 

外公一走，留下的那一小片果園隻剩外婆一個人照料。

 

外婆靠著小小果園供我讀書。

 

靠著小小果園還舅媽錢。

 

舅媽一直推脫說不要。

 

說舅舅掙的都在她那，說茵茵還要上學正是要錢的時候。

 

外婆淚眼婆娑：“家偉娶了你，是我們全家的福氣。”

 

舅媽安慰她：“是我的福氣才是。家偉積極上進，媽和爸都是頂好的人，茵茵又聰明伶俐，咱們家以後隻會蒸蒸日上。”

 

外婆擦著眼淚點頭說是：“對，會越來越好的。”

 

放學後，我蔫嗒嗒地走到外婆跟前。

 

她把飯菜熱好端出來：“怎麼了這是？”

 

我垂頭：“被老師訓了。”

 

自上小學起，我在班上的成績一直數一數二，向來隻有被誇獎的份。

 

“老師咋訓你嘞？”外婆很好奇。

 

我看著腳上外婆親自給我做的黑布鞋，罕見地撒了謊：

 

“老師說體育課要穿白球鞋，我忘了。”

 

其實我沒忘。

 

不但沒忘，還起了個大早摳牆灰把黑布鞋抹了個遍，試圖把它抹成白色。

 

原本我正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沾沾自喜，沒成想還沒到學校就下起了大雨。

 

原本白一塊黑一塊的鞋子被水一衝，不但露出了原來的面目，還變得髒兮兮，像是沒洗幹淨一樣。

 

體育課雖改到了教室上，但老師還是要檢查鞋子。

 

我小心翼翼把腳藏在椅子後邊。

 

根本藏不住。

 

最後跟一個穿拖鞋的同學齊齊被罵。

 

可我隻是看外婆的塑料袋癟癟的，想給她省點錢罷了。

 

“早跟外婆說嘛，外婆這就帶你去買鞋。”

 

她急哄哄地站起身來。

 

我拉住她：“不用的！我同學說她有多的，不穿了，我去找她要。”

 

她卻將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那怎麼行，你腳大，擠不下別人的鞋子。”

 

我：……

 

“你不用心疼外婆的錢，外婆又不是幹不動了，養個茵茵綽綽有餘。”

 

她這麼說道。

 

怕我不信，還從塑料袋裡抽出一塊錢放到我手上：

 

“好久沒買麻辣吃了吧，想吃就買，外婆多得是錢。”

 

她揚了揚手中的袋子，笑得開朗。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塑料袋中的確有花不完的錢。

 

興致勃勃地吃完飯就跟著外婆去買鞋。

 

哪有會花不完的錢。

 

明明隻有快要溢出來的愛。

 

11

 

三年級的寒假，媽媽意外回來過年了。

 

還帶回來了兩個人。

 

懷裡抱著一個，身後跟著一個。

 

“茵茵，爸爸媽媽和弟弟都回來看你了！”

 

媽媽的聲音有些激動。

 

原本我正興奮地試著舅媽給我買的新衣服。

 

紅色的小棉袄，加上紅色的發卡。

 

舅舅和舅媽都說我像個小福娃一樣可愛。

 

扭頭卻看見他們一家三口的親子裝。

 

三年級的我又懂事了不少。

 

知道學校的同學都是有爸爸媽媽的。

 

雖然鄉下留守兒童居多，但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會給他們寄禮物，逢年過節就回來看他們，寒暑假更是會將他們接到身邊去。

 

而我對爸爸的印象毫無。

 

媽媽的模樣也隨著時間的消逝逐漸模糊。

 

舅媽的臉色瞬間變了，陰陽怪氣地問：

 

“呦，大姑姐這是賺了不少啊？這一套親子裝不便宜吧？可有給茵茵買一件啊？”

 

我也滿心期待。

 

似乎穿上和他們一樣的衣服，就能裝作是一家人。

 

媽媽臉上有些尷尬：“這，這個一套就三件，我給茵茵買了別的新衣服。”

 

我心想，有新衣服也好。

 

然而試了幾件，件件不合身。

 

我還是穿上了舅媽買的紅袄子，笑盈盈道：“舅媽買的好看。”

 

舅媽捏了一把我的臉：“沒白疼你。”

 

媽媽有些過意不去：

 

“茵茵，媽媽不知道你長這麼高了，有空媽媽直接帶你去縣裡買衣服好不好？”

 

老方叼著煙哼一聲：“還買什麼，人家都不領情。”

 

媽媽沒說什麼，隻是勸他：“你別抽了，麟兒還沒滿半歲，對他身體不好。”

 

老方又把煙掐了。

 

舅媽嘲諷道：“茵茵回來時，也沒滿半歲，怎麼不見你心疼。”

 

這時在廚房忙碌的外婆出來招呼大家吃飯，見到媽媽幾人，眉頭皺得很緊：

 

“你怎麼回來了？還帶些外人。”

 

媽媽用胳膊推了推老方。

 

他這才拿著一個厚厚的紅包給外婆：“媽，前些年困難，辛苦你幫忙照顧文茵了。”

 

外婆沒有伸手接：“我不是你媽。還有這是給我的還是給茵茵的？”

 

“自然是給您的。”

 

“給我的不要。”外婆轉身就走。

 

見老方愣在原地，舅媽一把奪過紅包塞到我懷裡。

 

“茵茵啊，有些人這麼多年沒養過你，這錢收下是應該的。何況就這三瓜倆棗的打發你，咱老了都不用給他養老，知道不？”

 

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老方有些慍怒：“你他媽跟我女兒說些什麼狗屁？”

 

舅媽更是吃了炮仗一樣：“你女兒？跟你有毛的關系，你敢讓村裡的人來評評嗎？這個世界還是太大了，不是東西的東西都能當爸爸了，呸！狗玩意兒。”

 

“臭婊子！”

 

一番實話似乎踩在老方痛腳上，他竟伸出手想要打舅媽。

 

我立馬將舅媽護在身後。

 

她肚子裡有小寶寶，如果因為老方受傷，我會愧疚一輩子。

 

舅舅見狀一腳將老方踹出堂屋：“滾！我們家不歡迎你。”

 

老方重重跌在地上，盯著舅媽的肚子詛咒：“你這種人永遠生不出兒子！”

 

舅媽樂了：“真的嗎？我就樂意生閨女，萬一生出你這麼個公畜生，這輩子豈不是完了？”

 

老方氣極，從地上爬起來拽住媽媽：“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帶麟兒回我媽那了！”

 

媽媽又開始哭哭啼啼。

 

跟舅媽道歉，跟我道歉。

 

“弟妹，你哥脾氣爆了點，心腸不壞，你多擔待。”

 

“茵茵，對不起啊，媽媽下回再來看你，再帶你買新衣服。”

 

說完，他們一家三口又走了。

 

短短的一段時間，我連老方長什麼樣都沒記住，也沒看清那個所謂的弟弟。

 

但是這有什麼關系嗎？

 

我突然衝出去朝他們吼道：

 

“別來了！”

 

我不需要他們，真的不需要。

 

12

 

小學和初中我都在村裡讀，成績一直十分拔尖。

 

初三時班主任找到外婆，說我有很大的概率考上縣一中。

 

“學費也不用太擔心，如今十二年義務教育已經普及，茵茵也可以申請貧困生補助。她要是再加把力，拿些獎學金不是問題。”

 

班主任將現在的情況跟外婆說得很清楚。

 

外婆高興壞了，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她。

 

其實我也沒那麼喜歡學習，甚至並不聰明。

 

但從小學起我就發現，隻要我考得好，外婆就會更高興。

 

她一直說我努力讀書，才能出人頭地。

 

這是農村的孩子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

 

為了讓她放心，為了我的將來。

 

我真的很努力在學。

 

初中三年一晃而過。

 

錄取結果已經出來，我如願上了一中。

 

外婆拿著錄取通知書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小老太開始老了。

 

眼角布滿皺紋，頭上越來越多白發。

 

小時候我覺得外婆很高，經常和她比，看我長到她哪個位置了。

 

如今剛上高中卻已經高出外婆半個頭。

 

原來我的小老太才一米五幾。

 

我摟著外婆道：“過三年，茵茵給你換個大學錄取通知書看。”

 

她笑呵呵地拍著我的手：“好啊，那我們家茵茵可是家裡第一個大學生了，到時外婆給你封個大大的紅包。”

 

我故意笑道：“你老人家那破塑料袋子，還是自個留著花吧。”

 

然後給她畫著大餅：“等我考上大學，就能勤工儉讀，給外婆買大大的金镯子。”

 

她笑得合不攏嘴：“那外婆就等著享福啦。”

 

我親昵地抱住她：“肯定的。”

 

你看，就算沒有爸爸媽媽，我也在外婆的愛中茁壯成長啦。

 

13

 

聽說我考上了縣一中，媽媽很高興，開始時不時往家裡打電話。

 

我沒有細想為什麼她現在才開始跟家裡聯系。

 

畢竟他們的生活與我並無幹系。

 

老方在背地裡說女娃讀這麼多書幹什麼，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他說任他說，我隻管自己努力。

 

我在學校寄宿，兩耳不聞窗外事，半個月回家一次。

 

高中的學業跟初中不是一個難度。

 

我學得很吃力，並且理科成績很差。

 

我很怕外婆失望，怕舅舅和舅媽失望。

 

舅媽卻說都怪老方的基因拖累我，我永遠都是最棒的周文茵。

 

外婆也說她的提子又賣了很多錢，舅舅還開了自己的飯店，讓我安心學習，不管考得怎樣她都為我驕傲。

 

外公給我託夢，夢裡他像小時候一樣，將我高高舉過頭頂。

 

我又不內耗了。

 

畢竟身後永遠都有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