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崔纓被救出來後,城門戒嚴,他沒來得及逃出京城。
將近兩個月鋪天蓋地的搜查,就連華陽也幾乎快要藏不住他。
所以我告訴華陽,崔纓的部下在窮途末路之下,報復般地綁了謝厭的父親和表妹。
謝厭怒極之下,定會要挾兵馬司的人一同前來。
屆時崔纓再趁亂由城西出城,走水路,輾轉抵達華陽的封地。
這座被搭建起來的戲臺裡,似乎所有人都各司其職。
崔纓有他的調虎離山。
我有我的借刀S人。
這出戲目,很合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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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謝侯面前,歪著頭笑說:
「舅舅,近日可好呀?」
他不可置信地問,帶著點驚懼:
「你們是一伙的?」
我沒理會他,繼續看著他笑:
「阿娘最近總是託夢給我,說是很想您。」
「想您去地下對著她磕頭贖罪呢。」
謝侯的表情忽然凝滯住了,但他的神情淡了下來,全然沒了原先的恐懼。
「你都知道了啊。」
世人眼中昏聩無能、膽小如鼠的謝侯,可以因為意外砸碎御賜的一個花瓶,就恐懼地躲在府裡大半個月不出門。
就連陳管事都被他欺騙了過去。
這樣膽小怯懦的一個人,在得知妹妹似乎卷進滅門慘案後,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害怕牽連將她趕出府。
而是穩住她,又主動將她送往權貴手中。
他真的如表面那般怯懦糊塗嗎?
在那晚破廟中出現的零碎記憶中,我看見阿娘帶著我在謝府待了幾日後,似乎察覺到了不對,想要帶著我逃跑。
來抓我們的人很多,夜色太黑了,我踩在石子上狠狠摔了一跤,但是不敢哭出聲。
阿娘停下腳步,眼睛裡像是有淚,她咬緊牙關,拽著我一起跑。
後來我無數次想過,如果那天我沒有摔跤,如果阿娘是一個人跑的,如果這個世間從來就沒有一個我——
那麼會不會,阿娘已經跑出去了呢?
我沒有天真地去問他為什麼。
出賣血親,甚至甘願冒著被滅口的風險,從此侯府昌隆,興盛不衰。
貪名逐利,不外如是。
謝侯的表情淡下來,像是有些自嘲。
「你說,人這一輩子,究竟是在追尋什麼呢?」
他是家中嫡次子,自小爹娘眼中卻隻能看得見他的兄長。
得知兄長因雪崩S在上任途中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哀慟,而是欣喜若狂。
他熬S了兄長。
他以為這回爹娘總算能看見他了,可他卻在廊下聽見爹與幕僚的談話。
他們說他心思太重,將侯府交到他手裡,恐怕會遭來災禍。
末了,他聽見他爹喟嘆一聲,像是很可惜。
「如果令宜是男子便好了。」
那一刻,他仿佛被人當頭一棒,徹徹底底僵在原地。
令宜,謝令宜,他的嫡親妹妹。
他不能理解,他當真如此不堪嗎?
明明他的策論就連國子監裡的夫子都贊不絕口,明明他已經很用心地討好他們了。
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他們還要這樣對待他?
妹妹出嫁後,京中局勢嚴峻,侯府也不可避免地卷入皇子奪嫡。
他親手結束了他爹的性命,畢竟他不想日後再多出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他裝得糊塗,仿佛沒有野心。
為了坐穩那個位置,他把妹妹親手推了出去。
他無所謂其他人的生S,試個藥而已,有那麼痛苦嗎?
為什麼總想著逃跑呢?
他砸爛花瓶,看似不經意地遞出一個個可有可無的把柄,好向那人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做了好多好多,但這一次,好像他也快要到頭了。
他的一生為了追尋那個位置,說過無數謊話。
假面戴久了,好像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直到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他看見謝厭冷然帶兵圍了上來,看見綁走他的那些人負隅頑抗,他頭一回主動說了真話。
「宋若寧,你真的以為你的仇人是我嗎?」
「你找錯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對著兵馬司的人大喊:
「她與崔纓——」
她與崔纓叛黨勾結。
話沒能說完,S士已經將他一劍封喉。
他不可置信低頭,看見衣襟沾滿鮮血。
一如他親手了結生父的那晚,幹脆利落、下手狠絕。
血珠滴落在泥土裡,氤氲出一點深色的痕跡。
我輕聲說:
「我知道的。」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但是不要著急,請再等一等我。
我一定會一個一個,將你們親手送下地獄。
一聲暴喝,有人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我若有所感地回過身,一支箭如白虹貫日劃破長空,帶著凜冽寒意,徑直朝我奔來。
沈辭舟面色蒼白朝我跑來,遠處謝厭咬牙甩出匕首阻攔,似乎是想要追上那支箭。
但終究晚了一步。
長箭貫穿我的左肩,我隻來得及避開要害。
下一刻,腳下一空,我因巨大衝力墜出崖邊。
我最後看到的是,佩戴半張鬼面的玄衣青年,緩慢地收起弓弦。
天子近衛,殿前司指揮使——
陸青照。
27
車轱轆軋過雜草,在微微湿潤的泥土上留下一道淺淡轍痕。
府裡的小廝匆匆忙忙,正在拆卸馬車上的行囊。
春雨總是連綿,淅淅瀝瀝又滴落下雨點。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也顧不上激起的水花會不會濺湿鞋面,侍女小荷慌慌張張地給我撐傘。
我跑得很快,將小荷遙遙甩在了身後。
轉過回廊,迎面是一道身形颀長的人影。
我滿臉驚喜地撲進他的懷裡。
「夫君!」
謝厭輕輕一聲嗯,屏退了匆匆趕來的小荷,拂去了落在我肩頭的雨珠。
我抓著謝厭不肯松手,他一向很甘願縱容我。
他微微低頭,將頭埋進我的發間。
像是用力抱緊了我。
……
晚間的時候,我拉著謝厭去府外的酒樓用膳。
我坐得端正,面帶微笑地看著小二上完菜,謝厭看見我這般板正的模樣,撲哧一下笑出聲。
「不用這樣守規矩,又沒有外人。」
小二還沒走,我惱羞成怒地在案桌下狠狠掐了謝厭一把。
見他輕聲吸氣,我這才哼哼兩聲收回手。
我有點埋怨:
「裝賢淑本來就很累,說好了不拆我臺的。」
我很擔心,不免惆悵起來:
「萬一他們以為你娶了一個不識大體、不懂規矩的夫人,害你被同僚嘲笑了怎麼辦?」
我不想給他丟臉。
三年前謝厭離京赴往徐州上任的途中,在河裡撿到了墜崖失憶的我。
傷很重,不知道我是不是踩到了獵戶的機關,左肩被箭貫穿。
那時傷口泡了水,以至於如今遇見雨天時,偶爾還會隱隱作痛。
謝厭救了我,光是養傷就養了整整一年。
他剛上任的時候很忙,那時恰逢徐州洪災泛濫。
白日裡他要處理水患、安置災民,晚上還要給我哄我喝藥,照顧發熱的我。
後來一切好像都變好了,我養了一年的傷,那時大夫說我的身體有很大的虧空,所以總是時不時昏倒暈厥。
一年半後,我的身體終於養好了。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平日裡太勞累了,謝厭好像累垮了。
第三次看見謝厭偷偷吐血之後,我急得堵住從前替我治病的大夫。
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我急得團團轉,攥著銀子去街巷買了一堆人參。
一定是謝厭太虛了。
大夫不補,我來補。
但是人參好像沒有用。
我滿臉惆悵踢著路邊的石子,賣首飾的大娘好奇問我怎麼了。
聽完我的遭遇後,她很是同情。
末了又安慰我說:
「既然是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許,話本子裡都是這樣寫的。」
「謝大人不是有那啥子隱疾嘛,反正至少是個州牧夫人。」
她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很看好我:
「守著萬貫家財哩,不虧。」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大娘說得也很有道理。
據說謝厭剛剛料理完徐州水患的時候,門庭若市,說媒的人都快要踏破府裡的門檻。
謝厭快要被煩S了,當著所有人的面,面無表情地說自己身有隱疾。
從此府裡又冷清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折騰了,瞞著所有人偷偷繡嫁衣。
繡工不是很好,但也勉強能看。
直到最後一根針線也塵埃落定的那天晚上,謝厭敲響了我的房門。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整個人仿佛都要破碎了。
他看了我半晌,最後輕聲問我:
「聽說……你最近在繡嫁衣?」
嫁衣都已經繡了半年了,謝厭居然才發現。
他真的好遲鈍。
見我點頭,謝厭的身形晃了晃,勉強擠出笑問我:
「是哪家的公子?」
「可允諾你何時來提親?」
我的目光心虛地移開來,小聲說:
「他還沒答應來娶我。」
謝厭氣得直咳嗽,一邊恨我不爭氣,一邊咬著牙說:
「那個人欺騙你感情?」
隨後滿面冷峻地提起長劍就要出門,似乎是要把那個負心冷情的薄情郎抓來狠狠痛打拷問一頓。
但他沒能走出大門。
我把嫁衣一股腦全塞進他懷裡,自暴自棄地說:
「你不想娶就算了。」
「拿著劍嚇唬人做什麼?到時候有人在朝廷參你仗勢欺人怎麼辦?」
我垂著腦袋在原地站了很久,心想謝厭要麼答應要麼拒絕,最差的情況就是為了避嫌,將我從府裡趕出去。
於是我又有點後悔。
早知道就不聽那個大娘的話了,至少這樣我還能留在這裡。
我偷偷抬起眼用餘光去看,月光如霜,在長廊裡撒下一片瑩白,謝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沒有生氣惱怒,沒有害羞回避,也沒有為了避嫌讓我滾出府。
他隻是緊緊攥著那件嫁衣,垂著頭。
像是在哭。
28
謝厭陪我用完膳後,原本要陪著我去看花燈。
他回京後官復原職,又做回原先的提刑司,整個人就更忙了。
但他最近又病了,咳嗽怎麼也不好,比我初見他時還要糟糕。
春寒料峭,我有點擔心他的病會加重,又改口說不想看燈,想回府了。
提著裙裾上馬車的時候,遠處街頭正好有人在賣藝。
人影攢動,鐵樹銀花。
我聞聲抬眼望過去,隻見人群喧鬧,火花四濺之時,千樹繁花如流星璀璨。
人群之外卻站著一個人。
那人白衣黑發,站在人群之外,很安靜地凝望著我。
我的心口一窒,腦袋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撕裂開來,我有些難受地扶住腦袋。
腦海裡像是忽然閃過些什麼。
似乎曾經也有一個人,渾身湿透地站在破廟外,也是這樣安靜又難過地看著我。
謝厭問我:
「怎麼了?」
我搖搖頭,把那些混亂的、毫無釐頭的東西從腦海裡甩出去。
再回頭去看的時候,那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了,仿佛剛才的對視都隻是我的錯覺。
上元佳節,來來往往的人都成雙成對。
也不知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究竟是在等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