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我心中一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他怎麼會為我守喪。
此地距離京城遙遠,我卻也耳聞,說是方家有意讓嫡女入謝太傅府上。
他開心還來不及吧。
原以為他們就此走過,不想謝聽竹忽然停下,詢問夫子何事。
「謝太傅——」夫子恭敬行禮。
謝聽竹輕輕頷首,神色平平:「我已自請辭官,遊歷四方,不必再喚我太傅。」
遊歷四方?
我疑惑期間,夫子已經簡單講明為何留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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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夫子用戒尺輕敲我額頭:「這孩子病愈後愈發頑皮,需嚴加管教!」
他說得病愈,是指我不再痴痴傻傻。
謝聽竹人清冷,聲音也冷清,淡淡道:「做功課本就是為鞏固所學 ,她若會了,便饒她在廊下陰涼處罰抄。聖人言事不過三。」
夫子則抽查了之前學的內容,我倒是都會。
山長和謝聽竹走遠。
夫子罰我在陰涼處抄寫後,自己也離去了。
微風起,後院草木輕搖。
我揉揉寫酸的手指,抬頭卻看到長廊那一頭,站著謝聽竹。
見我看到了他,他才慢慢走來,並讓自己的侍衛留在原處。
「大人。」
我起身行禮,他點頭。
二人之間忽然沉默起來,我心跳如鼓。時隔一年再見到他,諸多往事浮現眼前。
成親三年,說委屈吧,不知委屈從何而來。
謝家不曾短我吃喝,嫁過去就拿到了庫房的鑰匙。
謝母縱然一開始不待見我,也不會折辱我,後來更是待我如親女。
就是平平淡淡,如一潭S水。
可我是活的,我本性就是活潑的。
在方家時,我壓抑著自己。
嫁到謝家,我終於能得到一些自由,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我真的以為,謝聽竹可以成為我的倚靠。
可叛軍逼我上懸崖那一刻,我的夢忽然醒了。
三年的安穩生活,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大夢。
8
「大人似乎有話同學生說?」
我率先打破沉寂。
謝聽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挎包上。
衣裳沒有口袋,背囊太重,我就做了類似斜挎包的包包。
裡面放一些糖果和銀子,還有薄薄的書冊。
包隻有我的兩個手掌大,外面繡著簡單的花樣。
今日的包上,兩隻兔子互相依偎。
「這是,誰教你做的?」謝聽竹忽然開口。
糟了。
從前在謝家,我也喜歡做這些東西。
「這個許多姑娘家都會做,不難。」
我倒沒有說謊,隻不過其他姑娘的包比較大,也不會總帶在身上。
「能否割愛?銀錢你說多少便是多少。」謝聽竹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但是笑起來很好看,那種介於少年與青年的澄澈好看。
多了幾分少年氣,整個人也溫潤許多。
我捂著包,有些無措:「恕難從命,大人若真的喜歡,讓繡娘做一個就是。」
他並沒有為難我,留下一句「打攪了,若是女郎肯割愛,千兩亦可」。
正趕上趙行簡來找我,我同他離開時,客氣地說了一聲:「大人再會。」
趙行簡將我的東西交給馬車邊等候的丫鬟,提醒我:「你啊你,可別再忘了功課是什麼。」
他也在這個學院上學,隻不過在別的夫子堂上。
「和你說話的人,似乎是京城裡來的貴客,他姓謝,不會是那位謝太傅吧!」趙行簡很是豔羨,「他的文章做得極好,據說在戰場上也有功名,沒想到人卻如此年輕。」
我點頭,讓他也上馬車,載他一程回醫館。
「李姿,你說京中是否有許多女兒家傾心他?」
「可能。」
「所以你沒戲了。」趙行簡語氣鄭重。
話題怎麼跑偏了。
我直接一肘子杵到趙行簡胸口:「閉嘴,你哪個眼睛看到我傾心謝大人?」
「你都沒發現,自從跟他講完話後,心不在焉嗎?」
這麼明顯嗎?
我苦笑,幹脆扭頭不理趙行簡。
所以謝聽竹為何要買我的包呢?
他對我,一直都是眼不見為淨。
記得成婚一個月後,謝母發現我們一直分房睡,發了一通火。
謝聽竹才從書房搬來與我同住。
二人睡一張床,蓋一條被子,竟也能睡出「泾渭分明」的效果。
兩人中間距離很遠。
他起得早,睡得晚,避免和我接觸。
睡覺總是背著身。
我二人,真真生分。
他雖沒有說過,但我會將東西各自收好。
在我知道自己會被叛軍擄走那天,燒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衣服、鞋子和首飾......所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9
稱病在家。
避免又在學院遇到謝聽竹,想起什麼傷感的往事。
人算不如天算,父親竟主動把人邀到家裡。
想想也是,謝太傅聲名遠播,既然到了清水鄉,我父親怎麼會不見他。
在家中花園見到謝聽竹時,我嘴裡正哼著曲子。
手上捧著書,躺在海棠樹粗壯的樹幹上曬太陽。
身上暖和,人犯懶,晃神之際,書從手中滑走。
心中一驚,目光隨書掉落,正好與樹下接到書的謝聽竹對視。
他身邊還有我家的管家。
管家連聲喊著:「姑奶奶,你怎麼爬這麼高,仔細摔著!」
一陣兵荒馬亂,父親母親也匆匆趕來。
一個嗔怪我在客人面前失了禮數,一個輕輕戳我腦袋,笑罵我是個不省心的。
我乖乖巧巧地站好,行禮:「見過大人。」
謝聽竹唇邊帶著極淺的笑意:「令愛天真活潑,並無失禮之處。」
但那笑也稍縱即逝,似乎隻是幻覺。
隻有他的臉色,總是恹恹無血色,似是在病中。
眾人說著話,父親母親忙著款待謝聽竹。
他落後一步,將書遞還給我:「書不全,少一冊。」
是啊,這本志怪小說可是我淘許久才找到孤本。
另一冊,上哪裡找去?
他緊接著又道:「在下恰巧有全本,隻要姑娘肯換一個兔子包。」
「兔子包?」我又驚又喜,「大人就把全本的小說給我?」
「是。」他再次點頭。
我猶豫了,然後很沒骨氣地答應下來。
平生最愛看這些神啊鬼啊的小說,多有趣。
好不容易能看全本,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走在我前面,忽然又問我:「女郎哼的是什麼曲子?」
這就是普通的採蓮曲,隻因為我喜歡曲調的旋律,才會不自覺哼唱起來。
在謝家時,我也常哼這首曲子。但他應該不知道才對。
一般有他在,我都靜如鹌鹑,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也不怕告訴他。
「採蓮曲,大人沒聽過?」說話間我已哼出了曲調。
不妨母親聽到了,一笑,道:「阿姿快別唱,五音不全,莫要冒犯到大人」。
玩笑的話,也是在提醒我,莫要在客人面前失禮。
我趕緊閉嘴,乖乖地當起大家閨秀。
稍晚些的時候,趙行簡和師父一同過來。師父是給我娘把脈,趙行簡則是看看我病得可厲害。
見我無事,趙行簡威脅道:「明日你再敢稱病不去上課,當心我告訴夫子。」
「那你的嘴可真碎!」我也不甘示弱,「像個老婆子。」
我二人就是這樣,好的時候叫他師兄,鬧起來誰也不讓誰。
送趙行簡和師父出門時,正巧謝聽竹也要告辭。
臨走,還讓我父母仔細思慮。
至於考慮什麼,我並不知道。
10
第二日居然是謝聽竹給我們上課。
算起來,他也隻比我們大三四歲,所以一開始許多學子並沒有把他當回事。
等他講起課來,眾人遂膜拜。
三言兩語便能將人點透。
這一點,我深有感觸。
嫁給他第二年,朝中允許女子上學科考。
我躍躍欲試。
有時厚著臉皮請教他問題,他也是幾句話讓我茅塞頓開。
我常暗戳戳地想,若我是嫡姐就好了,他必定傾囊相授,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但我隻是一個替嫁的庶女。
並不是他認可的妻。
一課說完,謝聽竹提出論點,讓我們自行思考,將所思所想寫下來。
以往夫子上課,僅僅拘泥於經書古籍,這樣讓自己暢所欲言的情況幾乎沒有。
眾人埋頭苦寫,待我寫完時,謝聽竹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
他垂首看我寫的內容,良久,視線又回到我臉上:「善。」
這是誇我寫得好。
其餘學子的他也都一一看過,略作點評。
今日眾人皆有收獲。
即便是下學了,好些同窗也不肯走,留下來向謝聽竹請教學問。
說好要跟他交換東西,我也不好先走,也等著。
丫鬟來催了我幾次,外頭天都快黑了,似是要落雨。
最後隻剩下我了,謝聽竹道了聲「抱歉」,讓人拿來我要的書。
我當即就捧著書翻看起來,果真是全本,且上頭還有圖畫呢。
實在是意外之喜。
除了我要的書,他還多給了我一本怪談異聞。
我將繡著小兔的包推給他:「大人要的,就是這個?」
其實我還想問,他要這個包做什麼。
轉念又想,何必多生事端。他來清水鄉遊歷,幾天後就會離開。
從此,我二人再無交集。
何必打探。
對面的男子輕撫小兔,有些出神。
聽到他喃喃自語:「栩栩如生,憨態可掬。」
原來是為了包上的小兔子。
是了,方思嫻最喜愛兔子。我在方家時,為了討好方思嫻,常常繡各種兔子給她。
我的繡工別的不敢說,但論兔子圖案,無人超越。
雙方都很滿意,交易成功。
要離開,外頭已然落了雨。
婢女拿傘去了,謝聽竹與他的隨身侍衛要走。
見我停在廊下,忽然又過來,將自己的傘遞上。
「暮色四合,電閃雷鳴,你一人在此不怕嗎?
「走吧。」
他與侍衛共撐一柄傘,在前走。
我打傘跟在後,忽然想起剛嫁給謝聽竹,有一晚打雷下雨,動靜弄得很大。
我怕這些,因為我姨娘就S在這樣的夜裡。
難產S的。
從那以後,每當打雷下雨,我耳邊就會響起女人痛苦的哀號和求救。
撕心裂肺,聲嘶力竭。
我好怕,怕得直哆嗦。
把自己蒙在被子裡,被子卻被人掀開。
謝聽竹的臉映入眼簾,他問:「你病了?」
咬著唇搖頭,身體仍是在顫抖。
謝聽竹披衣起身,讓人尋來大夫。心病而已,最後也隻是開了安魂湯。
燭光搖曳,他把煮好的藥端給我。
「喝了會好些。
「往後若我不在家,打雷,你就去同母親睡,她不會怪你。」
成婚一個多月,那是他話最多的一天。
說完,他和衣睡去,又成了我那個冷冰冰的夫君。
所以我不怨恨他。
因為他除了不喜歡我,並無可以指摘的地方。
到我家馬車旁,將傘還給謝聽竹。
上車時,聽到他低聲輕咳,侍衛很是憂心的模樣。
「大人,你身子骨......受風寒不好。」
沒聽清楚,馬車已經動起來。
風雨飄搖,他的身影在雨霧裡漸漸變成墨色的影子,然後就都看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