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點了點頭,還是在一直哭。
我猶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安靜地活著。
「墨竹。」
桂香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我要回家了,墨竹。別哭,我隻是要回家了。」
「好好……照顧司瀾和司越,我多少……跟這些孩子有點感情的,特別是,司瀾,別讓他走歪路。」
我點了點頭。
「還有,別讓司瀾和司越學了我的壞毛病,太貪戀權勢,做事不正經,你讓他們寡淡一點,你教他們,懂規矩,讀書,我看出你是讀過書的人。我在那個時代,也沒什麼讀書的機會,所以學得圓滑世故、不擇手段,初中……我就被家裡逼著去結婚了,我隻好跑出去,跑出去打工……我再也沒有書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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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越說眼淚越多。
「墨竹,我回去一定把書讀爛。」
她又對著我說。
「以後,好好輔佐凌錦陛下,有什麼心結,早點說開。如果,她以後對你不好了……你也,你也造她的反,你,也是那個時代來的,你不要束手束腳地活著……」
她沒說完,已經沒有力氣了。
大片的血跡正浸透床單。
我替她疼得慌。
她總是那麼能忍疼,這麼能吃苦,這麼堅強又這麼樂觀。
現在桂香看著我,臉上還在笑著。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要說什麼了。
「桂香,這個時代也讓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桂香,可是你總是……你總是這樣堅強地活著……我也很羨慕你的,桂香,你真厲害,我很佩服你的,桂香,你告訴我,你在那個時代的名字,我以後在這裡老了、S了,說不定也能回去找到你……」
桂香搖了搖頭。
「那個時代也讓我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我能忍,我一直都能忍苦,忍痛,能挨罵、能吃苦,因為苦都流向了能吃苦的人。墨竹,不要歌頌苦難。」
她已經沒力氣了。
我看著她笑著在我手心裡寫下幾個字。
是我認識的人。
初三那年,我們曾經在一個班上。
我印象裡她還是很漂亮溫柔的小姑娘。
那天我曾經誇贊過她精美的畫作,我跟她講過,「你畫畫真好看,真有天賦,如果你上了高中,可以去試試藝考」。
但是第二天,為了五萬彩禮,我又眼睜睜看著她的父母把她拖走,從課堂上硬生生地拖走,不顧老師的勸阻,甚至連老師都要打。
幾天之後,我看著空空的座位發呆,班上的男生女生卻麻木地嗑著瓜子,女生在另外一個男生面前指著座位調侃著:「以後她的畢業照要抱著娃照了。」
兩個人發出哄笑聲,而我隻覺得荒誕至極。
「真羨慕呀,我也想早點結婚。我父母說早點嫁人也有好處的,聽說那個男的還挺帥的,便宜了她了,那個男的染著黃頭發,還文著身,她跑了好幾回,我看了強制愛小說裡寫的,感覺就是病嬌一樣,好酷……」
周圍的女同學是羨慕的語氣。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呢?
我嚇得頭皮發麻。
我的媽媽是教師,她沒教過我這些東西,她從來沒告訴我過早地嫁人是好事。
我的母親告訴我,我是家裡的頂梁柱,要承擔家裡的所有責任。
所以她會給我買房買車,不會讓我過早地結婚,也會告訴我和異性接觸需要注意的事情。
我父母聽到這個事情的時候,也是一臉驚愕。
那個姑娘她那麼小,她嫁人之後命運會怎麼樣呢?
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直到我一條條關切的消息發出,而聊天框都被那個黃毛男人用著方言語音回復塞滿。
「你是她朋友?我正想問呢,你知道我媳婦去哪兒了嗎?她說去外地打工了,一直聯系不上。我們掏了五萬彩禮的,這不是騙婚嗎?」
原來,現在她在這裡。
她一直在這裡陪著我。
我趕緊也說出了自己在那個時代的名字。
桂香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氣若遊絲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也記得你。謝謝你,能陪我做這一場四處徵戰的好夢,我已經很歡喜了。」
32
後面的日子一年一年過得飛快。
凌錦沒有對我不好,相反,是很好。
她這幾十年憋著忍著對我不好,隻是為了保護我,現在一股腦地都塞了回去。
我也成為了第一個女宰相。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成婚。
我一直拿五皇子當作拒絕的借口,裝一裝深情。
實際上我知道,我隻是不想成婚。
我已經想不起來他長什麼樣子了。
但是凌錦還是給我塞了個人。
她說:「愛卿幫朕稍微拉攏一下林家唄,朕留著有用。不用花什麼真心,你就當養個寵物在府裡。朕想弄進宮裡,但是感覺給的位置太高了,他家還沒資格攀皇家,而且他和朕的母家有點遠親,論輩分他甚至要喊朕『姑姑』,一想到這層關系,我實在下不去手,放你這裡正好。」
我隻能答應下來。
這個寵物,一開始我倒是有點提防著養。
林遠書以正夫名分進了我的府上。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凌錦的用意。
林遠書眉眼之間還挺像五皇子的,性格也很像,是一個活潑話多的性子。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沒忘記他的長相。
隻是,凌錦,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麼喜歡五皇子啊。
我跟林遠書後來聊了很多。
我知道,這些年,自從那次和談之後,林遠書的為官之路頗為坎坷。
前幾年,他已經被李殷慢慢地貶到了七品小官,到最後連一個官都沒了。
現在靠婚姻改變命運,對他倒也不算壞事。
但是我告訴他,我身體弱,要不了孩子。
林遠書表示「沒關系,我都聽妻主的」。
司瀾和司越後來養在了我們的府上。
林遠書一向很尊敬桂香,於是也連帶著照顧她的孩子。
後來這些年,我和凌錦也終究忘記了對她母妃的糾結,我們又承載著對同一個人的回憶和遺憾生活了下去。
桂香成為了我們之間回憶的紐帶,讓我們忘記了過去的糾紛。
大部分反抗的李家人,都作為亂臣賊子被誅S,其他的隻要願意歸順也都留下了一條命在好好活著。
但是李家隻有一個人,還能夠保持尊貴,住在宮裡。
那就是李清。
曾經的皇後,曾經的長公主,歷經三朝風雨變換,如今也做成了太後。
凌錦還是敬著她,但是母女情分已經沒有了。
她們之間有太多誤解。
很多年後,我看著凌錦與李清安靜地下棋。
凌錦突然說,自己那一年反將一軍算計靜嫔,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作為妹妹可以這樣算計自己的姐姐,她當時是在替母後打抱不平,卻沒想到,因此在母後的眼裡,她從此以後就是一個心機惡毒的小姑娘了。
從那之後,這段親情就再也沒有解釋挽回的機會了。
李清已經一頭銀發,滿臉皺紋,已然是一個老人了。
凌錦又說道。
「母後總是說兒臣不像我母妃那樣天真爛漫,因此也不喜歡我,你說我長得像我母妃,心思又不像我母親,於是百般糾結討厭我。可是母後有沒有想過,我母妃也不是什麼天真爛漫之輩。她和我一樣惡毒心機,天真爛漫隻是她展示給你的,她知道你吃這一套。」
凌錦走後,我看到李清顫顫巍巍的身影遠去,似乎是在自責,又似乎是被傷透了心。
「其實我的母妃在我眼裡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也沒有那麼愛她。我隻是找了一個篡位的借口而已,這些東西是演給別人看的,讓別人以為我重感情。」
凌錦轉頭又告訴我。
我有點想過凌錦的世界是怎樣的。
她的世界很空,沒有一絲感情,空空蕩蕩。
但是同時又很滿,被權力和野心塞滿。
最近,北漠又要宣戰了。
凌錦說了,這次如果打贏了,她要把凌楚和凌楚兒子的屍骨都帶回來。
她說,她對不起凌楚,她這輩子都是欠她姐姐的。
33
司瀾終於有一天還是到了叛逆期。
那時候我的頭上已經開始有了銀絲。
他說,桂香根本不疼他,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
我給了他一巴掌。
「你母親不隻是你母親,她還是司將軍!」
我冷聲訓斥著。
「她有她的人生,以後的史書上都會記載著她的功績,她打過多少仗,她輔佐的是誰,而不是她是誰的娘,她有過幾個男人!」
司瀾捂著臉,跪在地上,似乎有些不服氣。
「你妹妹現在在軍中任職,她才十二歲就耍了一手好槍法。司瀾,你也該有你自己的人生了,去寫你自己的歷史,去留你自己的名字。別管你娘愛不愛你了,她對你盡到了責任,對天下的人也一樣。她不是你一個人的,她是大家的司將軍。」
司瀾什麼也沒說,隻是在那個晚上離開了。
司越和司瀾那天打了一架。
司越年紀還小,沒能攔住他。
司越哭著跑回來說,司瀾加入北漠人了。
雖然不意外,但我還是一陣心痛。
司越又說,「姨母,別哭,我會去把我哥綁回來」。
34
終究,又過了五年,北漠徹底平定時,兩個人是一起領著軍功和一堆遺骨回來的。
司瀾憑借著這個長相,成功融入北漠人,做了好幾年的間諜,一直在前線提供情報。
那天他和司越裡應外合,演了一出戲。
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的。
司瀾跪下笑意盈盈地求陛下責罰。
凌錦給了他一腳。
「起來吧,長高了,也長壯了。」
司瀾如今才二十歲,已經蓄滿了胡須,高大健壯,一頭卷發和胡子編成辮子,衝著我招手。
「姨母!」
我皺著眉頭,不讓他過來抱我。
「別留胡子。」
「不好看嗎?」
「不好看,你是中原人,換回中原人的打扮吧。剪了,等我和陛下都不在了,你再留。」
司瀾聽到這句話卻分外高興,他拉著司越說。
「聽見沒有?我是中原人!孫宰相親自發話了,以後誰也不許說我了。」
凌錦又把我召進了宮裡。
她把一小包東西遞給我。
「這是三公主的屍骨。」
三公主。
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是李清送去和親的親生女兒。
「總歸是要盡點孝道的,這些東西能安慰到她。」
「你送去吧,她不想見我。」
我隻能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