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怪最忌憚凡人打聽她們的跟腳與原形,除非是意外暴露,否則隻有最最親近之人才能得知她們的原形。
姒妙已經把我,當作自己最最親近之人了?
見我久久不語,姒妙皺眉。
可她到底是沒有先一步開口,而是靜等我的回話。
房間裡的蠟燭裡面摻了龍涎香,是我嫁進昌平侯府的嫁妝之一,混合著香氣的光從側面照了過來,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姒妙的影子,交疊在熊皮的褥子上。
「難怪人人都說,隻要和妖鬼精怪扯上關系,這輩子便脫不了身了……」我喃喃自語。
「你不願?」姒妙誤會了我的意思,輕輕皺起眉頭。
我搖了搖頭:「我隻是……又恐懼又興奮罷了。」
要有多幸運,才能跳脫出作為豬狗圈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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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多果決,才能斬斷一切塵緣的羈絆與束縛?
我,李槿,生於京城,長於閨閣,嫁於侯門,小半輩子在做別人的女,別人的妹,別人的妻。
但姒妙說,願意同我踏上未知的路途,在紅塵中在江湖裡攜手前行。
又如何不讓人恐懼?
又如何不讓人興奮?
「我會庇護你的,姐姐。」姒妙抬手握住我的手,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
我卻果斷抽離了手,第一次拒絕姒妙的好意,鄭重其事地開口:「我也可以庇護你。」
姒妙啞然。
良久,她揚起一抹笑意,「姐姐和從前,不一樣了呢。」
我沒有再說話,隻是站起身來,穿好了自己的暖袍,「我走了。」
「姐姐。」姒妙最後喚了一聲。
我回頭望她。
她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話到嘴邊,也隻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
「小心行事,安全為上。」
輕門熟路地翻出了昌平侯府的牆頭,我蒙著臉,再度行走在深夜無人的京城街上。
行了許久,終於窺見了紅色的磚牆和明黃色的琉璃瓦。
李安慎,我的父親。
內閣首輔,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本朝一品大員,當今天子最倚重的重臣。
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
除了最近嫡子李璋的失蹤外,沒有任何煩心的事情。
今夜,應當是他在文華殿當值。
現下這個時間,他應當和天子在討論國事。
和韓惟中、李璋以及張生這種臭魚爛蝦相比,我這位好父親,受社稷之力的庇護更深,也更不容易被精怪或是一般修士下手。
可我未曾修煉過參同契,又是個凡人,也不打算明晃晃地持著神術刀親手弑父。
我隻是鑽個空子而已。
趁著侍衛們換班,我貼了張姒妙給的隱身符箓,竄上了明黃色的琉璃瓦,摸索了半個多時辰,好歹是尋到了武英殿門口。
把夢貘送我的兩顆入夢珠,統統扔了下去。
第一顆入夢珠是給皇帝早就編織好的。
這個夢裡,不久之後,李安慎會聯合姜御史蓄意謀反,廢黜了皇帝,將他囚禁於冷宮之中,活活餓S,另立新君,自己則如同當初的司馬宣王一樣,把持朝政。
第二顆入夢珠是給李安慎早就編織好的。
這個夢裡,皇帝會對李安慎起疑,甚至於李璋的莫名失蹤,也是皇帝派身邊的暗衛做下的,過不了多久,皇帝就要找個借口,抄掉李府,拉他出午門砍頭了。
做完這一切,我又悄悄離開了皇宮。
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許久,才來到了李家的莊子外。
這兒埋葬著我的三位親人。
我不會忘記長姐,也不會忘記二姐,更不會忘記姜媛。
她們短暫的人生最後湮滅在了高牆裡,最脆弱的朱門上,凝結的其實都是屬於她們的金粉胭脂淚。
甚至到了最後的最後,連塊記載自己名字的墓碑都不曾真正地擁有過。
所以我這次,還帶了個鑿子。
李菱。
李芍。
還有姜媛。
我親手將這三個名字刻在了她們的墓碑上,刻完最後一畫之後,隨手將鑿子丟到了一邊。
然後從杜十娘的百寶箱裡,掏出了套簡單的陣法。
陣法是姒妙給的小玩意兒,唯一的作用就是隱藏掉這三座墳墓,讓三縷芳魂永久地安息下去。
雪地裡忽地起了陣白色霧氣。
霧氣嫋嫋而散後,就再也見不到三座墳墓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我望向天側。
那裡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天亮了,」我衝著墳墓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長姐,二姐,還有姜五。」
「你們的債,我替你們討了。」
「我要走了。」
「從此以後,就不回來了。」
回昌平侯府的路上,剛好見到一隊士兵押送著李府和姜府的人往詔獄天牢方向去。
果然。
我差點當街笑出聲來。
男人們總是喜歡吹噓他們的心胸和格局,說他們是天生為了國,為了家,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而生的。
從張生到蔣九思再到李璋再到李安慎,他們都無一例外那麼認為的。
事實上呢?
事實上,他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殘忍的掌權者和能力不足的傻子罷了。
夢貘隻是給了我個小東西而已,卻能把這群自視甚高的蠢貨玩弄到家破人亡。
本想回到昌平侯府去找姒妙,一起離開京城。
想了想,我再度貼了張隱身符箓,悄悄潛入了詔獄。
無論如何,李安慎是我的血親。
他S前,作為小女兒,我總得送他一程,以全人倫不是?
對於我的到來,李安慎很是平靜。
「沒想到,竟是你這個女兒,前來送我最後一程。」
我沒有說話,隻是將李璋S後,從身上滾落的一塊玉佩,隔著詔獄的柵欄,扔到了他面前。
李安慎能夠把持朝政那麼多年,自然不是蠢人,李璋的失蹤又是他的心結。
因而看清楚玉佩之後,李安慎顫抖著手撿了起來,「是你?為什麼?他是你的兄長啊!」
「因為我恨他,也恨你。」
我看著李安慎的蒼老面容,忽然記起了年幼時他下了朝之後,會帶著長姐和我一邊納涼看星星,一邊給我們講仁義禮智信的故事。
也不是沒有過溫馨日子的!
是什麼,讓父與女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張了張口想要說話,淚水卻先於聲音溢出眼眶。
「你恨我讓你嫁到昌平侯府?可那是你長姐還活著時就定下的姻親,我也是為了李家在廟堂上的地位。」
淚眼蒙眬中,我隻聽到李安慎吐出句冷然的話。
「為了李家?好一句為了李家在廟堂上的地位!」
我的眼淚越流越多,哽咽著看向李安慎。
「圈養、控制、利用……榨幹價值以後,為了更重要的大局隨手拋棄。」
「皇天後土,功業煌煌,可是對於長姐二姐和我,對於這些曾經真心把您當作父親,毫無所圖的女人來說,李家又如何?父親又如何?嫡兄又如何?」
「父親,難道你冠冕堂皇,一句借口,就夠用來犧牲你的女兒們嗎?」
面對我的質問,李安慎默然一瞬,再度開口:
「所有的官家小姐,都是這樣的命。隻有你不滿意。」
是。
唯獨我李槿不滿意。
事到如今,我早已不想為自己辯解,隻是擦了擦眼淚,重新貼好隱身符,然後毫不猶豫地出了詔獄。
一次都沒有回頭。
父女緣分,今日便斷了。
此後,無論是S是剐是流是放,李安慎這個人,連同他身後的李家,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現在,我要回去找姒妙了。
哪怕姒妙她不是人,我也願意和她糾纏到S。
長姐眼裡,尊嚴高於一切。
二姐眼裡,情愛高於一切。
嫡兄眼裡,仕途高於一切。
父親眼裡,李家高於一切。
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為了世間各種各樣的東西,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拋棄了我。
那我李槿,也會為了最愛我的怪物,拋棄世間一切綱常倫理。
26.(大結局)
臨近昌平侯府的小巷裡,陽光灑在積雪之上折射出清光。
白狐皮披風給了遇生,因此昨夜出行時,我換了更為暖和的紫貂皮大氅穿著。
然而,當看到小巷盡頭持著長劍,顯然是在等我的宴宮卿時,卻覺得陣陣刺骨的寒意從胸口間緩緩升騰,身體仿佛墜入冰窖,就連頭發都快要一根根豎起。
宴宮卿神情厭惡地盯著我,就像盯著什麼髒東西一樣。
「李槿,」她緩緩地拔出劍來,「身為凡人,竟協助大妖饕餮,屢屢在京城做下血案,你可認罪?」
「我不認罪。」
我確實怕宴宮卿那把劍,可我也不想任由髒水往我身上潑。
緩緩吐出一口胸中鬱氣之後,我口吻平靜,繼續說道:「是他們先壓迫我和其他女子,才招致禍患的。」
宴宮卿神情陡然如她手中長劍般銳利。
「我從李府和昌平侯府的人嘴裡,聽到過一些你的事情,」她的口吻充滿了不屑,「你確實吃了些苦頭,可這,就是你與那饕餮混在一起的理由?」
「一些苦頭?」我冷笑著回望宴宮卿,「這些苦頭你隻要嘗上一天,相信我,你會比我還瘋的。」
「存心狡辯,冥頑不靈,」宴宮卿抬眸,為我下了結論,「虧我看到你救下那女孩,還當你是好人。」
我的手剛摸到懷中神術刀的刀鞘,脖子上就一涼。
宴宮卿後發先至,已是近身把劍刃橫在了我脖頸上。
S亡近在咫尺,內心還未做出反應,皮膚卻先行一步,起了不少肌粒。
「你可知錯?」宴宮卿一招制住了我,再度喝問。
我不想與她多費口舌,直截了當地開口:「你S吧。」
「龍虎山修士從不濫S,」宴宮卿語調高傲,「我與師兄要抓那饕餮回山門問罪,至於你……留在這兒是個隱患,S了又顯得我們龍虎山修士殘忍,那就S罪難免,活罪難逃咯……」
她說著說著,劍身翻轉。
後腦勺傳來劇烈的疼痛,我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頭朝下,趴在荒蕪的田地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