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滿院冷寂,沒有回答。
唯有雪若絨羽,在空中相擊相交,紛紛破碎凋落。
23
崔鶯鶯和紅娘聯袂出了屋子,兩隻畫妖齊齊衝著我深施一禮。
紅娘又遞給我個繡工精致的大荷包。
我打開荷包,看著裡面幾錠沉甸甸的赤金,以表情詢問崔鶯鶯。
「我同那負心人恩怨已了,現下要帶著紅娘回山野之間繼續修行,再不踏入塵世了。」
「張生母親年邁,煩請李小姐拿著這些錢,僱個人為她養老送終吧。」
崔鶯鶯嘆了口氣,衝著我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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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出這樣的兒子來,張生母親也未必就是好人。」我神情頓時復雜了起來。
崔鶯鶯坦然:「有些事情,論跡不論心。張老夫人雖心中偏袒於張生,但我在張家做媳婦時,每每她都會趁著張生父親不在時,偷著塞給我些吃食,有時是肉脯,有時是一把炒花生,甚至有一次,還是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後來我被普救和尚抓到佛塔下鎮壓,張老夫人傷了腿,無法行走,便託鄰居大娘去救我,隻可惜鄰居大娘年邁,力有不逮,因而我未獲自由。」
我捏著赤金,久久不答。
不知不覺間,手背上已是青筋畢露。
崔鶯鶯再度衝我一拜:「妖族看似兇殘,然而實則初入人世時,最似無瑕白紙。張老夫人既曾在白紙上塗抹過暖色,我也須得還她一抹暖色。從此後,便是兩不相欠了。」
在我點頭之後,崔鶯鶯釋然笑了,帶著紅娘再度鑽入了畫軸。
畫軸騰空而起,鑽進了深不可知的夜色與雪色之中。
一片碩大的雪花,如蘆葦絮般隨風輕盈飄來,正落在我的眉心。
崔鶯鶯的聲音遙遙傳來,語調輕緩:
「多謝李小姐相幫,若幹協助凡人修煉的小訣竅,不成敬意。」
「就此別過。」
我腦海裡忽地浮現出幾十種輔助類型的法訣,可並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坐下消化整理它們。
而是目送著飛到幾不可見的畫軸從視野裡徹底離去,像是目送春水緩緩帶去遠方的一片浮冰。
「有緣再見。」
從洗筋伐髓後,我就感覺體質和之前大不一樣,翻牆越脊如履平地。
酷暑雖未到時令,未曾試過,但三九嚴寒早已不懼。
離開張府後,我隨意找了處大戶人家的藏書樓,席地坐下,仔仔細細地整理完崔鶯鶯所給我的輔助修行法門。
又翻出從張生手裡拿走的金缽,認真察看。
【梵書佛光鐵缽】。
「缽者有六種,鐵缽、蘇摩國缽、烏伽羅國缽、優伽赊國缽、黑缽、赤缽。大要有二種,鐵缽、泥缽。」
——《四分律·卷九》
效果:用霹靂手段,懷菩薩心腸。
儲存五道佛門金光以退敵,五道全部發出後失效。
需用百兩黃金左右的等價物供奉寺廟香火方重新注滿五道金光。凡人可用。
張生用這玩意兒砸我的時候,我就敏銳地發現了,它應該不是純金。
原來是鐵胎外面加了層金水,鍍的。
至於那個百兩黃金供奉寺廟香火的效果……我偶爾陪著長姐和二姐出門上香,寺廟宮觀什麼德行,心裡還是很清楚的,因而並不意外。
隻不過……
本身參同契的修行就需要大筆錢財購買藥材,用以煉丹。
再加上這個鐵缽,想來日後踏上修行之路,開銷不會太少。
從不缺少黃白俗物的我,難得思考起了如何弄到大筆金銀這件事。
做生意沒這天賦,且這世道對女子嚴苛至極,真要是拋頭露面,難免會被抓住。
被抓住,就算能夠脫身,也會非常非常麻煩。
我曾經問過姒妙,為何已經修成了食水者,還要來到昌平侯府做妾。
甚至吃大廚房幾個盤子,都要我出頭跟柳二嫂圓過去。
姒妙沒有回答我前一個問題,隻是難得因為後一個問題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好幾句話。
她收了笑,「無論是妖還是人,走到哪兒,就得守著哪兒的規矩。」
「個體的力量無論再怎麼超然,貿然出頭,也逃不過規則的絞S。」
「老虎或許可以借助山林和利爪,捕獵甚至於虐S過路的行人,可當一群人都手持著棍棒刀劍等待著老虎時,即便是猛虎也會被圍攻致S。」
「李槿,你我都有不同於凡俗的能量,可無論如何,行走世路的時候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如無必要,盡量少惹麻煩。」
那時我才驚覺,原來姒妙不笑的時候是有些疏冷的,宛如霜S後的秋葉般肅美。
她難得沒有素日裡那麼狡黠,所以我牢牢地將這幾句話記在了心間。
於是,買鋪子買田賺錢被我果斷排除在選擇之外了。
律法明文規定,女子的名下不能有田產商鋪,除非是寡婦或是女戶。
自立為女戶顯然是不太現實。
至於當寡婦……
京城內已經莫名失蹤了定國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首輔嫡子和他的馬夫,還有個姓張的國子監典簿,若是再失蹤昌平侯府世子,少不得引來大規模追查。
我既是定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閨閣密友,又是首輔嫡子的親妹妹,還是昌平侯府世子夫人。
就算是有心人蒙著眼睛,猜也能猜到我身上去。
蔣九思這廢物活著還能給我和姒妙做做擋箭牌。
就算我對他有再多不滿,現在也還不是當寡婦的好時候。
藏書閣的窗戶外,傾瀉進來道天光。
聽著外面打更人的報更聲音,我這才訝然發現,一夜悄然無聲過去,時辰已到了五更天。
推開窗戶,往六層樓之下看去,雪早已停了,空靈靈的隻有風在半空中喘息,清冽的冬風吹開眉目,很是寒涼。
咔咔咔三聲,一隻灰椋鳥躍下柿子樹梢,抖落了枝頭上的串串積雪,從高處向下優雅地劃了道弧線,落在了窗棂上,與我對視後,又受驚般地跳回了旁邊的另一株隻餘枝條的柳樹梢頭。
我輕笑,見四下無人,也輕盈地翻出藏書閣。
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影中。
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餡兒餛飩,湯裡還有紫菜和蝦皮,滾燙鮮香,在冬日裡最熨帖不過。
怕身上的白狐皮披風和女子身份招人注意,我沒敢大咧咧坐在餛飩攤子上,隻掏了方面紗罩在臉上,又問攤主借了個碗,縮在巷口堆砌的雜物後面,才摘下面紗,小口小口地喝完。
剛點出二十四個大錢,放在了攤主的扁擔上面,就聽到長街盡頭傳來一陣女子的嚎啕大哭聲:
「爹,爹,你別賣了我!我還能留在家裡幹活!」
「爹,爹!求求你了!」
一個漢子在雪地裡拖行著個瘦弱的小姑娘。
小姑娘拼命掙扎,連腳上破了個大口子的布鞋都蹬掉在雪裡,露出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腳面。
從餛飩攤主的嘆息聲中,我得知了全部真相。
小姑娘的母親早逝,父親早就想把這個拖油瓶賣給青樓,換來銀錢另娶新婦。
但小姑娘那時已經七八歲了,知道青樓不是好去處,拼了命地求父親不要賣掉她。
為了能在家裡留下,她包攬了家裡的全部活計不說,還年年上山採花去賣,賣回來的銀錢一律被父親搜刮走了花天酒地。
現下是冬天,山上隻有臘梅,這兩日生意不景氣,因而小姑娘的父親又動起了賣掉她的念頭。
「隔三岔五就來上那麼一出。」
「京城這片兒賣花的丫頭片子,辛辛苦苦走街串巷,賣來的錢全都被父母甚至是叔伯嬸子搜刮走了……」
我想起那日頂著寒風賣給我藍紫色菊花的賣花女,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世道吃人啊。
閨閣小姐有閨閣小姐的吃法。
貧寒姑娘有貧寒姑娘的吃法。
餛飩攤主麻利地收好了大錢,抱著胳膊在那裡看熱鬧,「要俺說,這丫頭不如被賣到青樓。」
「為什麼?」我剛想發問,一道女聲已在身後響起,聲音清越。
我回轉過身來,訝然於來人的美貌。
姜淑柔婉,崔鶯鶯清雅,紅娘嬌俏,姒妙靈動……
且不說原形如何,單論皮相,她們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即便是佳人如雲的京城,也很能拿得出手去。
可眼前這個女子的容貌風採,縱是我,也不由得暗暗心折,默默在胸中叫了一聲好。
她身材纖長,裹著襲淡青色的道袍,黑若生漆的長發挽了個道士發髻,腰間掛著柄長劍,按在劍柄上的手掌猶如明玉。
和她瀟灑空靈的氣度不同的是,她的五官隻能用綺麗二字來形容。
美豔臉龐雖不施脂粉,但也猶如一株豐秾的牡丹,婀娜多姿,光彩照人。
餛飩攤主也被那女子的豔色驚了下。
許是知道眼前的女子他是招惹不起的,攤主努力別開臉去,咽了咽唾沫,這才磕磕絆絆地回答:
「這丫頭……她,那個……恐怕汙了貴人的耳朵……」
那女子微微皺眉,「無妨,你說便是。」
餛飩攤主咬咬牙,硬著頭皮還是說了出來:「這丫頭,這丫頭今年還沒到及笄,已經生下兩個S胎了……」
小姑娘長年累月和她的父親一起住,孩子是誰的,已然是呼之欲出了。
我闔了闔眼,胸中的S意幾乎按捺不住。
「她為什麼不去報官呢?」那女子眉頭緊鎖,看著一身積雪和泥水的小姑娘。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女子。
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呢,原來是個腦子不清不楚的蠢貨。
律法規定,子告父,無論緣由,一律先杖八十,再行詢問判決。
更何況是女告父。
不說能不能贏。
就單說小姑娘瘦骨嶙峋這樣兒。
別說杖八十,五杖下去,她要是還能活著喘氣,算我輸你一隻碧玉釵好不好?
我懶得再翻白眼,徑直撥開了人群,擠到了小姑娘和她父親面前,「這丫頭怎麼賣?」
「十兩銀。」那男子好不容易看到個身價不菲的買主上門,連忙獅子大開口。
十兩?
把我當冤大頭呢?
李府和昌平侯府都從牙行手裡買過婢女。
我又不是不知道價格。
「六兩,你不賣我走了。」我作勢要走。
男子趕緊叫住了我,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加了幾十枚銅錢,我成功把那小姑娘帶走了。
見那小姑娘衣不蔽體,凍得直打哆嗦,我幹脆把白狐皮的披風脫下來,罩在了她身上,又給她買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塞進她手裡,「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王招娣。十四歲。」小姑娘受寵若驚地接下包子,怯生生地看著我。
招娣,招弟,招來弟弟。
本來就不高興,聽到這個名字,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
王招娣走街串巷,很會看別人眉眼高低。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悅,輕聲說道:「在我爹眼裡,我和等待出欄的豬狗沒什麼兩樣,因此有個名字就不錯了,貴人若是不喜歡,就幫我改一個吧。」
我愣住。
我又何嘗不是被父兄當作豬狗圈養呢?
家族對所謂女兒的嬌養,不過是為了把我們訓練成聽話的豬狗罷了。
好看些的豬狗,如我二姐,如我李槿,出了欄,可以連結姻親,拉去配種。
懂事些的豬狗,如我長姐,如姜淑,可以擺在家裡做個賢德招牌,為門楣和清流名聲增光添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