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晚臉色煞白,又慌亂地跪下:「郡主饒命,都是我擅作主張,留下這玉佩,都是我的錯。」
我輕輕抿了口茶,淡然道:「何錯之有?你不妨細細說與我聽。」
她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這才開口道:「三年前,巖水鎮發了很大的水災。有位途經此地的貴人在當地駐留月餘,貴人船上有位傷重的公子,我是當地漁女,每隔幾日便會登船送些吃食……」
8
三年前遇到薛明濯那晚,夜雨滂沱,江風寒涼。
他是被人從江裡撈上來的,一身黑衣,浸透了血水。
我認出他所配腰刀是京城官員常用形制,便把他留下,讓人去尋醫者給他處理傷口。
隨行護衛告訴我,此人的身份不一般。
他並非以真實面目示人,而是覆蓋一層特殊材料制成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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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薛明濯醒了,我本想詢問他身份來歷,但他記憶混亂不清,且雙目有疾無法視物。
一番雞同鴨講之後,我不得已把人留在船上,照看了月餘。
這期間,薛明濯問起我的身份姓名,我隻是胡亂一答,編出一個所謂的「阿弦」來搪塞。
隻是沒想到,這不知身份來歷的人,竟然就是我那位素不相識的未婚夫。
大概在巖水鎮住了一個多月,有天上午薛明濯突然不告而別,當日下午我就遇到了外祖母家的表哥,同他一道離開了。
至於當時尚且為漁女的宋晚,我不曾注意過她,自然也無從得知她是何時與薛明濯相識,又拿到了那枚當作信物的玉佩。
「……貴人因要事離開巖水鎮後,薛郎在渡口到處找你。我上前與他搭訕了幾句,他當時看不見,以為我是你身邊的丫鬟,便將玉佩給我,讓我代為轉交……」
聽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了大致的前因後果,輕聲一嘆:「可你並沒有把玉佩給真正的主人,對嗎?」
「是。郡主自三年前一別後便再也沒有回過巖水鎮,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您。後來被丞相府的人找回去,我本想借著父親的人打探一番,誰知還沒找到郡主,去歲的賞花宴上,薛郎一眼就認出了此物,誤將我當成了……」
「宋晚,我不是傻子。」
我靜靜地看著她,「薛明濯那麼聰明一個人,若不是你有意誤導,他怎麼會錯認?」
宋晚的手指用力絞緊了手中帕子,臉色一寸寸變得慘白。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手段騙了薛明濯,我也不感興趣,更沒有什麼闲心思去揭發你。隻是你訛人訛到我頭上來,總歸是讓我不太舒服,你明白嗎?
「你名下的三處宅子,還有城南的一座藥鋪,城西的兩份地契,換你安安穩穩嫁入薛家,如何?」
宋晚咬著唇,硬生生把眼中淚光逼了回去,朝我行了一禮道:「多謝郡主成全。」
9
月餘後,天子攜朝臣、宮妃於圍場秋獵。
趙修遠與同僚一路,我和幾位公主、貴女一道,遠遠地便瞧見人群之外,生澀挽弓的宋晚。
薛明濯站在她身邊,如一筆修竹,手把手幫宋晚控制方向,溫聲細語地教導。
「連弓箭都拉不開,跑來湊什麼熱鬧!」
我看著這一幕,心頭浮上些許的奇怪。
宋晚在巖水鎮時一直被獵戶收養,怎麼可能對弓箭如此生疏?
「鄉野丫頭罷了,何必與她計較。」
三公主與我交好,縱是我不說,她也知我不喜那兩人,便拉著我避開了,「寧安你同我來,不與他們湊到一塊去,這邊的風景才叫好呢。」
密林裡倏忽閃過一點雪白色,三公主側頭同我笑道,「寧安,我今日可要好好見識你的騎射。」
我會心一笑,一甩馬鞭追了上去。
距離迫近,我正要拉弓,耳後忽然傳來凌厲的破空之聲,我迅速側身避開,那支羽箭擦著臉側飛了出去,箭頭沒入樹幹裡。
我眯著眼看了看,那支箭上面的記號,似乎是莘家。
「寧安!你沒事吧?」
三公主拍馬而至,看著我臉上新鮮的血痕皺起眉,拔下了那支箭,神色陰沉,「莘?把莘家人給我喊來!」
我看著箭頭上殘留的血跡,淡聲道:「我若是反應慢一步,這支箭恐怕已經從後貫入心口了。」
10
一番盤問搜查後發現,莘家二郎的羽箭少了一支。
湊巧的是,他當時正在我附近獵一隻鷹。
可他卻說自己不曾見過我,少了的那支箭是在掉落懸崖的鷹身上。
此事上稟之後,聖上便令人去懸崖下尋找那隻負傷墜落的鷹。
三公主擰起兩條秀麗的細眉:「真是怪哉,我方才聽柳尚書的二女兒說她看到過墜崖的鷹。若獵鷹一事為真,莘二的那支箭也確實在鷹身上,險些射中你的那支箭又是哪裡來的呢?」
我沉吟片刻,正要說什麼卻被打斷。
薛明濯朝我微笑致意:「郡主,可否借羽箭一用。薛某在大理寺任職多年,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他接過去細細觀察片刻,目光落到箭尾上的「莘」字時微微一頓,似有所覺。
「不知薛公子有何發現?」
他愣了片刻,將羽箭遞回來:「並無發現。」
薛明濯離開後,我盯著手裡的箭看了會兒,按照他剛才的順序一點點觀察。
「寧安,你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
我搖搖頭:「沒有。隻是公主有沒有注意到,之前宋晚是與薛明濯同行的,按理來說中途應當不會分開,但剛才他們二人卻不是一路回來的。」
「你是懷疑宋晚?」三公主瞥了眼遠處的宋晚,「怎麼可能,她根本射不出這樣的箭。」
「倒也不是懷疑,隻是覺得這個細節有點奇怪而已。
「目前的一切都隻是猜測,沒有根據。或許等聖上找到那隻墜崖的鷹,一切就水落石出了吧。」
11
與三公主分別後,我便回了自己的營帳。
可等了許久,都遲遲不見趙修遠。
直到暗色吞沒了最後一線霞光,我沒等來趙修遠,卻先等來了聖上身邊隨行的總管和一隊搜查侍衛。
片刻後,他們從趙修遠的衣物裡搜出一卷文書,以謀逆之罪將我和侍女看守起來。
「郡主,將軍現在還沒有回來,會不會已經……」
「別瞎想,他自有對策。」我低聲道,「況且在來之前,父王不是已經派親信告知過了嗎?」
丞相府狼子野心,早已懷有謀反之心。多年來不動聲色浸透朝野,把控朝政,本想以結親之舉拉攏趙修遠,卻被薛明濯橫插一腳。
既然與將軍府攀附不成,正好以此挑唆,令聖上起疑心,把郡王府和趙修遠一起解決了。
一石二鳥,倒是個好計策。
「隻不過……」我抬起眼,望著外頭無邊無盡的夜色,明明一片黑暗,卻隱約有越來越近的馬蹄之聲。
「要讓他希望落空了。」
與此同時,來人勒馬停下,刀劍相撞的聲音聽得人心驚膽戰,片刻後清脆的斷裂之聲傳來,一切歸於寂靜。
趙修遠提步跨進來,俊朗的面容濺上幾滴血,一身黑衣如地獄修羅,眉目間俱是掩蓋不住的狠戾。
望過來的同時,眼中的陰鸷和戾氣卻仿佛奇跡般消失了,他朝我伸出手,聲線平穩:「郡主,我帶你走。」
離開之前,我在角落裡藏了一封信。
趙修遠雙手交疊倚在旁邊看著,利落的劍眉微微上挑:「這是什麼?」
「給薛明濯的一封信。」我牽起趙修遠的手,拉著他走出去,「我同你說過的。」
既然宋晚答應我的事沒有做到,我又何必再幫她遮掩呢?
趙修遠明白我此舉用意,忍不住笑了笑,嘲弄之色浮現:「也不知薛明濯看到這封信會是什麼表情。」
我也很好奇,薛明濯知道自己陰差陽錯之下,錯過了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會是何種心情呢?
如此一來,他還會在事發之後偏袒宋晚,與丞相府共進退嗎?
12
趙修遠趁夜護著我南下與父王會合,路上遇到了幾撥丞相府的人,他沒出手,都讓隨行的親信解決了。
今夜月亮懸得很高,四野空闊。
又走了一段路,忽然聽見嗒嗒的馬蹄聲破空而來,在寂靜幽深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趙修遠瞬間警覺,帶著我隱入林中。
聲音越來越近,趙修遠全身緊繃,把我護在身後,金刀欲出。
月色下,來人逐漸放緩速度,翻身下馬,緩緩從濃稠夜色裡走出來,月光勾勒出一個清瘦的身影,清泠悅耳的聲音透出幾分沙啞。
「郡主,薛某鬥膽求見一面。」
趙修遠輕哼一聲:「你倒是動作挺快。」
「還請趙將軍暫且回避,我有些話想與郡主私下裡說。」
片刻後,我從林中走出來。
薛明濯是一個人來的,身上什麼也沒帶,隻有手掌心緊緊攥著一封信,眉眼間的憔悴之色濃重。
看到我的瞬間,薛明濯眼神微微一亮,隻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神色恍惚,喃喃道。
「阿弦,真的是你嗎?」
我微微頷首,語氣平靜:「薛公子。三年前巖水鎮一別時,未曾料想今日局面。」
空氣陡然安靜下來。
薛明濯眼皮狠狠一顫,良久後他才抬眼,神情惶惑:「阿弦,你可是在怪我?」
不等我回答,他垂下眼簾自嘲般笑了笑,長嘆道,「你怪我也是應當的,是我的錯……連你都認不出來。你怪我,也無妨。」
「不,我不怪你。」
我神情依舊溫和,「其實趙修遠比你可靠得多,原先我與他是沒有緣分的,若不是薛公子此舉,我也得不來如此好的夫婿。所以我不僅不怪你,我還要謝謝薛公子不娶之恩。」
薛明濯臉色霎時間發白,眼睫顫抖,目光緩緩落到我身後的人,閉上眼復又睜開,勉力扯出了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笑。
「那就好。」
「不過我還有一事相問。之前你向我討要那支刻著莘字的羽箭時,是不是就已經發現了,那並不是『莘』,而是被改過的『薛』。
「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已經懷疑上宋晚了吧?要不然今夜怎會反應如此之快。我還以為至少要等我和父王會合,你才會找過來呢。」
薛明濯垂著眼,纖長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陰影,他苦笑道:「郡主明察秋毫。」
我嘆了口氣,不欲久留:「薛公子,前路如何,當謹慎抉擇啊。」
「薛某知曉,多謝郡主。」
正要離開時,一支利箭破空襲來。趙修遠一直小心注意著我這邊的情況,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飛身而至,一刀把箭砍斷。
「寧安郡主,趙將軍。現在才想起要走,有那麼容易嗎?」
林中驟然亮起一簇簇火把,火紅的光清晰映著來人的面容,不同於往日的溫婉清麗,神色間浸著刀鋒般的冷意,正是宋晚。
13
趙修遠反應奇快,一手拉住我,另一隻手橫刀抵住薛明濯的脖子退到身後的樹林裡。
「宋晚,你如果還想要薛明濯毫發無傷地回到你身邊,就把路讓開。」
宋晚聲音發冷:「趙修遠我可以讓你走,但是薛明濯和陳寧安必須一起留下來。」
「薛明濯在我手上,你覺得自己有和我討價還價的資格嗎?」
趙修遠說著,手中的刀更進一分,一條淺淺的紅線浮現。
「住手!」
宋晚到底不敢拿薛明濯的性命來賭,咬牙切齒令人退開,讓出一條生路。
薛明濯的命確實好用,挾持他走了五十多裡,一路上都沒有人再動手。
進城之前,我停下問薛明濯:「可要與我們一同進城?」
薛明濯愣了愣,面上很明顯閃過猶豫之色。
不等他作答,一直尾隨的宋晚先忍不住了,壓抑著怒氣道:「陳寧安!要不是我夫君被挾持,你以為我今夜會放過你嗎?你真當我不敢攻城嗎?!」
「留與不留,不都是要看薛公子的意思嗎?」
我淡笑道,「宋家擾亂聖聽、為禍朝綱,你身為聖上子民卻助紂為虐。與其和你回去,不如留下來與我們一道協商如何剿滅逆賊。」




